2024年1月4日 星期四

楊索

 按:在《少年報導者》看到雲門舞集總監鄭宗龍〈我的十四歲〉,我主動問總監惠君可否讓我寫一篇,那趟十四歲的旅行實在太刻骨鏤心。全文放留言。


【我的十四歲】


十四歲,是我生命中特殊的一章。


我生長在一個極端貧窮的家庭,父親一日不工作,全家就挨餓;母親幾乎年年生孩子;我們隔三四年被房東驅逐,像老鼠一樣在小鎮窩藏,而我以為是正常。


十歲時,我已接近懂事,十四歲時有了一些心思,我意識到不對勁,生活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內心有一股焦慮,深怕人生斷送於嗜賭父親手裡。


隔年就要國中畢業了,暑假將結束時,我感覺需要改變。那日,攜著微薄零用錢和幾件換洗衣服,我悄悄出發。


明知是前途未卜之旅,我仍想搏一搏,或許,我體內流著賭徒血液。


那天我沒有吃早餐,坐在火車上,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窗外一閃即逝的房屋、樹木讓我吃驚,飢餓的風景,這是我心中最深的印記。


慢車到台中,一站站的廣播漸似催眠曲,我猛然驚醒時,車已過豐原,當聽到「下一站是台中站」播報聲,我緊張起來。


車廂內,人人似乎有自己的方向,看起來每張臉很篤定;惟有我充滿不確定性。


手提紙袋內除了牙膏牙刷,幾件衣服,還有一本《葉珊散文集》,這是國文老師送我的文學書,因為經常翻讀,封面有些磨損了。這就是我全部的行囊。


國文老師畢業於中興大學,她說起自己的業師是作家孟瑤,影響了她對文學的熱愛,甚至考慮走上創作。老師熱切的聲音與表情在我心裡蕩漾著,浮想聯翩下,激起了我的幻想。國二下學期時,我止不住一個渴望,想要去孟瑤家自我推薦當幫傭,想像做工之餘,我可以閱讀文學經典,甚至,本名揚宗珍的孟瑤會指導我寫作。


這股驅動力讓我上路,「台中站到了!台中站到了!要下車的旅客請備好行李,準備下車。」我隨人潮下了車,一時不知往何處去。出了車站,一排計程車司機圍上來,我嚇得後退,再跑回車站詢問往中興大學的公車站牌是幾號,在哪裡?


這趟旅行的點點滴滴一直留存腦海底,在我獨處的時刻,在孤獨的旅程中,或者是狼狽挫折的時候。那個弱小的我,像一隻無頭蒼蠅迎著晴空盲目飛撞,茫茫然毫無希望,卻仍飛舞著。


我忘了是幾路公車,有時覺得車駛得慢有時卻飛快,車噗噗有聲,我的心砰砰地跳,聽到司機喊一聲:「小妹,中興大學到了!」我趕緊下車。我先踱步閒逛廣大校園,感受大學博雅的氛圍,每棟建築都染上古色,每棵樹的枝椏彷彿探測天高。我走著走著,想像未來的自己,天天可在此漫步,甚至可以旁聽中文系,頓時興奮不已。


那一天的後半段怎麼過的,細節斷斷續續,無從編織。


我記得,天色已微暗了,遍尋不著教授宿舍,我返回警衛室詢問中文系揚教授住處,結果,一個大嗓門的警衛回說:「揚教授移民美國了!」天打雷劈,成列閃電刺穿我的腦門,差一點就昏厥了。


蹌蹌踉踉走出校門,回望學府黯淡無光,眼前天地無光。慌亂回神中,我突然意識到此行只買單程票,口袋僅賸十元,要如何回家呢?


也不知如何產生的蠻氣,我買了月台票上車,車子搖搖晃晃,心也砰咚地晃跳。


回想過往,那列火車從記憶隧道駛來,那個十四歲的女孩面目鮮明,想起來微微心酸。往後我經歷許多風霜,然而都沒有那趟旅程艱難,那麼心驚肉跳。


依稀記得,那趟車很擁擠,站在車門邊,鄰近的人們年齡比我大,面目大多黧黑。車過桃園,列車長面向我走來,雖然還有一群人等他驗票,但我忐忑不已,也不知如何應對。當列車長對我說「驗票!」我窘迫不堪、啞然無語,那永遠的一刻,忽然,旁邊的阿兵哥說:「先生,妹妹要補票。」列車長問:「到哪裏?」我囁嚅:「台北」。


阿兵哥幫我解圍,我羞紅了臉。台北站到了,折騰半天,我才看到掛鐘顯現十點十五分,這時才感覺肚子餓了。身穿軍服的阿兵哥問我:「妹妹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去。」我一直說不用,他卻伴隨我搭公車,到巷口附近,我說:「今天很謝謝你,我家就在前面了。」阿兵哥正面向我,對我說:「妹妹你的年紀還小,以後別這樣了,一個人出門又沒帶錢太危險了。」


阿兵哥跟我揮手的那個晚上,我默默踏進家門,姐弟妹都睡了,母親在餵奶,父親不在家。我驚惶未定,卻沒有人發現我離家及關心我歸來,深深地,飢餓與惆悵之感籠罩著我,但無人可訴說。


那幾天跟著父親在永和賣油湯,對面唱片行傳來萬沙浪的歌聲:「...只有那春風知道我,知道我寂寞...」蹲在地上洗碗的我流淚了,我渴盼改變命運,這多麼不易。


國中畢業了,我考上世新報業行政科,卻沒有學費。沒多久,我就拎一個塑膠行李箱去幫傭,自此輾轉人世歷練,我遇過慈祥也遇過苛刻惡劣的人,後者讓年紀幼小的我飽受折磨。


然而,我大半生所遇皆是貴人。小學畢業的暑假,我沿戶推銷桑椹汽水,好心腸的社會科老師買了一打;國中一年級下學期開學,父親不給我學費,我硬著頭皮去向一位外省太太借錢;困頓人生總有絲微裂縫,「總是會有路的」我想起十四歲的那場旅行。


幫傭、女工、餐廳小妹,青春少年的底層生活。當在街道遇見同齡高中女生,總想遠遠閃避,她們宛如晨星,我自覺是地上泥土,不是同一世界的人。那時的我已想清楚了,貧窮不單單是經濟匱乏,並且對人格成長形成創傷。例如,我自尊很強又內心脆弱,這都是一體兩面的成長遺毒。


流浪在台北,我走過一處處,行李箱內仍放著國語日報函授課程,一有空檔就拿出來背,數理我已放棄了,但其他科別我還滿有興趣。十八歲那年,我要報考高中學力鑑定考試,未料教育部修正提高報考年齡為二十一歲。我為此激動憤怒,猶如人生的相對剝奪感加倍。


我去國語日報尋求幫助,一位行政先生聽我訴說,當下提筆寫十行書,記得信中引用韓非子的話:「法與時轉則治,治與世宜則有功。」恩人囑我去立法院找立委吳延環陳情。我匆匆跑去立法院見到了吳委員,他毫無架子,先請我坐一旁,邊看陳情信邊點頭,接著他撥了電話,那頭是教育部長朱匯森,我聽到委員向部長說:「你抽空見見她吧!這個女孩認真,你要給她一個機會。」


約莫一星期後,我接到部長室秘書來電,一天,穿著簡單的我去了教育部,部長室寬闊得讓人冷起來,布面沙發大而舒服,但我端坐著。戴眼鏡的部長走過來,我起立等待,他和藹地說:「請坐、請坐!」然後問問我的家境、讀書情形等。交談時間大約十分鐘,接著他微笑說:「這是特殊情況,我們准許你報考。」他喚來秘書,交辦聯絡事宜,讓我再去向台北市教育局長黃昆輝陳情。表情柔和的部長對我說:「你要好好努力,要奮鬥下去。」


那天走在路上,腦中閃過許許多多幫助我的人,我像是天公寵愛的女兒,眼見將墜落卻總有一雙隱形的手把我穩穩托著。時間使恩情更濃,至今仍令我酩酊。


人生路就像打磚塊,常令人措手不及。未滿二十歲時,我遇見初戀男友,男友開店|製造販售聖誕卡,從此我成了免費店員、印刷工,尤其在聖節將臨時,常熬夜趕印,這樣持續四、五年。男友與我反覆討論婚事,終於,在一個陽光炎熱的日子,我們約好兩位證人到法院公證結婚。


往法院途中,我思緒紊亂,「這不是好兆頭!」我腦袋警鐘響著。我並非不愛男友,可是我覺得他不可信賴,與他在一起缺乏安全感,那就像掉回童年生活一般。


在準新人行列裡,兩個儐相西裝革履,男友穿牛仔褲,我穿舊衣裙。突然我覺得頭昏想吐,開口說:「今天太熱了,我們改天吧。」沒有人詫異或反對,我們四人就改往桃源街吃牛肉麵各自解散。


我到底想追尋什麼,我並不確知。有一句話說:「當你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就把你不想要的先排除掉。」這是所謂的消去法,在那段啥都還沒開始的階段,我明白自己不能再掉入情感、勞力雙重勞動的關係中,這應該是從父親負面教材學到的。


一個人的命運轉折,真正關乎的是一個磅礴壯闊的大時代,我身逢其時,遇上台灣解嚴、報禁開放,拿著一張登記「世新肄業」的身分證,連過三關考上新創立的中時晚報。記者是讀書的行業,因為這份深具挑戰性的工作,我必須廣泛涉獵社會、政治、歷史、經濟等,苦啃各種理論,還不能忘情文學。我獲得了社會流動的機遇,更可貴的是知識洗滌賜與我嶄新視野。


奮鬥永不止息!人生沒有輕便路,但你可以邊走邊唱,學習用舉重若輕的態度面對。人人際遇不同,我的功課比較重,累月經年遍歷世事,層層疊疊的苦痛與憂傷,不過生命坑坑疤疤的底部,還有一絲絲亮光透出來,歧路迷茫,但,我並未迷失方向。


那許多張臉,阿兵哥、社會科老師」外省太太、行政先生、吳委員、朱部長,中國時報余先生,所有幫助提攜過我的人,很多只是基於陌生人的善意,卻讓一個蒼白萎縮的生命,「一枝草一點露」活了下來。


遙遠回看,十四歲的我,雙眉深鎖、生澀膽怯,但始終想走出一條不受原生家庭綑綁的路,一路傾仆再爬起,起起落落,末了也只是換來一個讀書寫字的生活。我的生命並沒有盛放,只不過半開狀態,而我盡力了。若說有何體會,我確實感受自己生命的韌度猶強。


「千金難買少年苦」,年輕時我摔過大跤,受過生活磨煉,苦乃家常便飯,沒有三兩銀在身是常態,人情炎涼冷暖更為意料中事。有了生活思想準備,我處世淡然。名書法家張充和所寫「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深獲我心。仍然少年的是我的心,還是那個對人世滿懷熱望的少女。


攝影/王崴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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