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動(96):楊英風 (1990年重遊北京的輔仁大學舊址)。朱和之《文學群星會》國際寫作計畫(IWP)經驗。義大利科學祭場 (加州理工 參加戲劇)。“開箱”盛事 服務業創新。梵谷畫成為其家族傳品。emba 同學會辦校園馬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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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的故事
楊英風藝術教育基金會 Yuyu Yang Art Education Found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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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片分享】楊英風 in 北京輔仁大學校友會
1990年楊英風重遊北京的輔仁大學舊址,現今為北京師範大學
小編特別查了輔大校史,才發現1952年北京輔大就被併入北京師範大學
而臺灣是1961年才正式復校(好神奇)
這邊有沒有輔大的捧油啊?
#楊英風在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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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英風藝術教育基金會 #楊英風 #老照片分享
Hanching Chung
這,人,地,戲等等,神奇吧,對大部分的“我們”。
1. 操場有某校emba 同學會辦校園馬拉松(第12 屆)。由於約三十家企業賛助,有點財力,侵犯力稍大。
2. 有點想介紹街上的茶花,桂花。有點寒酸。就免了。
3. 要改變書寫或播送的方式。譬如說,研讀傅高義,哥德對話路三本,一首古老的詩歌多義。
吳爾夫兩本聲小說(20年書手;28年結尾)1920 年代的聲音是飛機。
這張照片要設計出時代的天地動力嗎,好像無力……
近三十年,這附近的簡體字書籍的販賣,有“開箱”盛事。
現在演變成臉書報告新書方式,可能更有效,方便。
服務業創新。
初聞。有意思。
The Van Gogh family painting that will never be sold - Apricot Blossoms in Bloom
This is the only painting Van Gogh ever painted in a state of extreme excitement. Van Gogh painted this apricot blossom with excitement when he heard that his brother's son had been born. The painting is still in the hands of the Van Gogh family and has been passed down from generation to generation as a symbol of the family spirit.
這本書會買來送某老教授,他想過寫IWP ……但是,現在,不上網的,如何寫它呢……
朱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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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群星會》一書最近出版,對現代主義文學在臺灣的發展做了全面回望。由於國際寫作計畫(IWP)是美國現代主義文學影響臺灣的重要管道,因此主編王梅香老師和陳榮彬老師要我寫一篇文章介紹其現況。
我一貫搞不清楚狀況,愣頭愣腦問說能不能寫篇散文,老師說好,我就很開心地寫了。結果書印出來,每篇都是超扎實精闢的論述,只有我一個人在那裡吹冷風撥瀏海耍文青,實在很見笑。
不過也感謝有這樣的機緣,讓我把愛荷華的經驗好好整理出來,留下比較完整的書寫。收錄在書裡的版本限於篇幅只有三千多字,我自己有一篇九千字的導演加長版(就是比較自戀叨絮的那種),這裡貼出折衷版,並且盡可能把之前在臉書貼過的內容略去。
比較唏噓的是,我參加的那一期同時有來自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作家,前者對後者高度排斥,不僅不肯正眼相對,甚至為此不願參加大合照。我從旁寫下一點觀察,當然,在去年殘酷的以巴戰爭爆發後,這點零碎膚淺的觀察似乎顯得無關痛癢,但仍記錄下了當時其他國家的人們如何看待他們互動,以及「旁觀他人之痛苦」的微妙細節。
聽到戰爭的消息時,我曾分別和這兩位朋友聯絡,幸而他們都平安,且很巧合地都不在國內。當然,精神上的痛苦還是免不了的。而因為曾和他們緊密相處,這場戰爭對我來說就不再只是一則事不關己的遠方新聞而已。
雖然IWP已經是一年多前的舊事,心理上感覺更遙遠,但那經驗至今仍有持續影響我的部分,也就不怕有炒冷飯的嫌疑,姑且貼出來和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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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盡的暮色裡〉
〔靜河潛影〕
有一次我在河裡看到水獺。S說。
真的嗎?
我已不記得S的回覆是更加堅定還是轉為遲疑,但我也曾兩度在夜裡彷彿看到水獺的影子。那是躲在人行步橋下抽菸時,理應黑沉如同無夢睡眠的河面下,忽然游來可疑巨影,載浮載沉,偶爾像是就要探頭出水,偵查岸上這個吞雲吐霧的人族,然而不待彼此看清便旋即警覺潛行,猶自恍恍惚惚地逡巡不肯逕去。
或許那只是一尾格外肥碩的土魚?但這大學校園裡既有野兔乃至野鹿自在來去,河裡有條水獺並不值得都市俗兼亞熱帶俗人大驚小怪。
也罷,就當作真遇著了吧。無論是與不是,巨影畢竟已然侵入本來思緒,懸念不散,讓河水顯得更加深不可測。偷句尼采的話,當你凝視著幽深可疑的水怪暗影,那暗影也在凝視你。
我們不只一次被告誡,在這座中西部小城,以及國際寫作計畫(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 IWP)裡並無特別限制,沒有義務出席任何活動,盡可以鎮日關在房裡讀書寫作、四處晃遊、狂歡爛飲或蒙頭大睡,唯獨千萬不得跳進愛荷華河。水很髒,他們說,以前還真有作家跳下去游泳,但就算不怕你溺水也怕你浸出一身癬。聽更早三十年來過的前輩說,當時有幾個作家每天早起釣魚,下榻房間冰箱裡全是河鮮,吃也吃不完。
水獺從不在白天現身,至少我無緣見過。河水確實混濁異常,奇怪在如此上游,理應沒有太多污染才是,然而視線卻絕不可能穿透水面一尺之下。
和故鄉海島上慣見的荒溪都不同,河流恆常波瀾不興靜好安穩,水面雖不寬廣,卻有浩蕩之勢,暗示著內裡伏流洶洶。每每想到這流水終將匯入密西西比河,往後還有漫漫數千里路途,驢年馬月晃晃悠悠,滋潤萬頃大地也涵納更多汙穢,總覺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還有,水流不僅悠緩,還時常向北逆行。物理上說不通,但細微的波紋是這樣昭昭演示的。每當暮色降臨時,混濁止水甚且幻化為黑曜石般的鏡面,映照天光雲霞、秋樹火影,纖毫不爽,甚至比現實形象更加清晰,端端乎明心見性,讓人跟著裡外通透起來。
終究是大自然,暴烈有時,這看似無害的愛荷華河也曾在二○○八年狂濤怒漲,將兩岸校舍盡數吞滅,累得校方耗費多年陸續清理重整。我們來時,正巧趕上最後一棟復原的史坦利美術館重新開放,不免也去觀覽一回。小城館舍不能求全,但有意外亮點,馬德威爾〈西班牙共和國輓歌126號〉,還有庫房裡挖出遭到遺忘塵封多年的巨幅波拉克,經過細細清洗修復,重新綻放畫家躁狂難馭翻車邊緣的精神狀態,如今安放在光潔敞亮的展廳裡,任我們隔岸觀火似地從容欣賞。
夜裡再次走過步道橋,天色深暗,只有水面上下燈影綽綽,遠處噪音匯成低頻,嗡嗡隆隆。S說好像她記憶裡的兒時故鄉。
〔聶華苓老師〕
出了幾條棋盤街道圍成的市區就是郊野,與河平行的大道旁暗暗有路遁入森林。聶華苓老師(或者老派人尊稱的聶先生)那棟反覆被人們書寫的著名紅色房子就矗在林中小丘上,據地不高但路途陡急,甚且彎曲纏繞扭人脖頸。
數年前冬日大雪埋徑,聶老師兀自步行登坡,一個失足跌得不輕,著實折騰良苦。都說老年人怕摔,聶老師度此一劫,調養後卻顛倒勇健起來,益發清朗。現在每天自己上下三層樓梯,讓看護載著出門兜風或回診,都不用人扶。
週日午後,三個華文作家小輩,長居柏林的春樹、成都的七堇年和我相偕上山拜訪。聽說聶老師剛搬進這屋子時還可以眺見愛荷華河,但那已是上世紀中葉的舊事,如今我們前來,北國喬木樹冠亭亭似天棚,不促不緩地環抱著紅房子,幽而不蔽。
進了玄關,循內梯上樓,必先仰望掛滿面具的大牆,都是聶老師夫婿保羅‧安格爾雅藏的精品,從非洲、南亞、中國到日本,特別商請藝術家張掛好的,無論神鬼精怪,威怒諧謔,都能各安其位。萬千表情在這裡都讓時光服貼了,融會成一面定靜的情緒,纖塵不染。
稍停,聶老師午休出來,熱心招呼。她就像傳聞中的親切率直,笑聲爽朗中氣十足,殷殷問候我們名姓,從哪裡來,又說這房子不好找吧?
春樹從德國買了支紅酒萬里跨洋攜來,原意是讓老師留著改日待客,但聶老師見著,大手一揮便說,開了!
九十七歲的老太太竟要開喝,三小輩面面相覷,不知闖了什麼禍。同來的聶老師好友葉揚波教授卻說不妨,熟門熟路找出螺栓和高腳杯,拔了瓶塞倒上,一眾舉酒祝福。
聶老師自問,我來這裡多少年啦,應該有三、四十年了吧?我說不止呢,都快六十年了,她笑逐一臉歲月說,你算得比我清楚!
老年人自有老年人的當下,只是與現實不同步調。聶老師再三詢問我們名姓,反覆說她到這裡三十幾年了。我後來才醒悟,那是安格爾先生辭世的年月,聶老師的時間一如愛荷華河緩緩倒流,保羅不在,她也就不肯流動了。
九十七歲的聶華苓非常優雅,衷心喜愛美好的事物,打從心底真誠待人,又能率直而爽朗地大笑,看到客人帶來紅酒,大手一揮就說開了!我識人不多,未曾見過多少人能同時擁有這些特質。至於她記不記得幾分鐘前的事,根本一點都無關緊要,她的當下就是那麼美好,她就是聶華苓。
〔蟬鳴新綠〕
我在坐慣讀書的樹下撿到一枚蟬殼。
從小就對蟬殼很著迷。人類對肖形之物莫名眷戀,仿製轉化,模擬象徵,所吃所用扮裝舞蹈還有滿街玩偶公仔,不斷鏡像投射,想要化身為萬物也想收羅佔有萬物。
而蟬蛻卻是一真物,並非模型,而是某個生命階段的驅體,雖然已無生機,但也沒有惡腐死亡意味,彷彿讓人可以窺見某種生之奧秘。我總羨慕蟬兒能夠自然感應內裡成熟的天啟時刻,篤定果決裂背而出,抖擻薄翅便已知悉所有關於飛行的技藝,無礙翔逸而去。也訕笑自己對著空洞的軀殼,泛生被遺落的惆悵。
這樣說來,書寫何嘗沒有生命擬態和收羅吞噬世界的性質?而文學作品某種意義也像是作者卸下的一層薄殼。
八月底的愛荷華氣溫意外高,中午可到三十度,但風過處十分舒服。蟬聲四面八方大力放送,走到哪響到哪,提醒你這小城裡樹高且多。
那是什麼在叫?衣索比亞的安達拉季塔大哥疑惑地問。
蟬,西卡達。我說。
那是一種蟲嗎?他說。
我立刻估狗圖片秀出。他看了說,像蟋蟀。大哥穿一件飾有民族紋樣的白衫,神情溫厚而深思,在陽光下好看極了。
島國的生活經驗早把蟬鳴和盛夏相聯繫,那是赤燄烈日的聲音,是熱汗黏膩的聲音,是把人逼進冷氣房吃冰的聲音。我有點詫異接近赤道的非洲國家竟沒有蟬,但隨即對自己的無知和本位思考感到可笑。
不像南國島嶼強烈的日照把樹葉都釀成濃稠墨色,此間植物多青嫩,春芽不老,看起來都是新的。草坪新,空氣新,百年大樹也新,大學城裡滿街人群都新。
從機場被接到市區來時,一靠近校區就見到滿山遍野艷黃色罩衫的大一新生,昆蟲過境似地一堆堆一群群被領著校園巡禮,認識他們即將啃食四年的青春菜圃。我笑說該不會下了車也給我們一人發一件黃蟲外套?
從下榻的愛荷華屋進市區覓食購物,必得爬上舊州廳後的小坡,只見草坪間、老樹下早有高年級生們老神在在隨處坐臥,或者拉了吊床悠哉懸晃。很快地,我也找到自己喜愛的地方,一棵偏好的樹,時常背靠樹幹感受著縱裂紋的凹凸,沉浸於帶有身體記憶的閱讀。
不只一次,我在某塊新發現的草皮上坐下,卻發現土耳其裔德國作家荼奈已在另一角安然翻閱良久。我總不出聲驚擾,默默把書打開,自會有彼此偶然對望的瞬間,同類相應會心一笑,便即又各自埋首潛讀。
〔灰色的擁抱〕
我害怕綠草地,巴勒斯坦的雅亞這麼說。這是他第二次受邀來美國,上回初訪在俄亥俄駐村半年,第一個月完全不敢出門,因為草坪太多、顏色太綠嚇壞他了。
巴勒斯坦一切都是灰色的,才二十四歲卻已經歷五次戰爭的雅亞說,天空灰、土地灰,飽受狂轟濫炸的市街更灰。他的世界是用灰屑構築而成,無法想像世上有地方可以有這麼多閒置無用的草坪,還有綠得可憎的茂盛樹木。
《三生三世聶華苓》紀錄片中,蔣勳老師說了一則動人故事,兩交戰國的作家同時受邀來IWP,見面如仇寇,眼睛裡噴火,四個月寫作計畫結束後兩人卻在機場緊緊擁抱痛哭如手足訣別。
然而並非所有的仇恨都能輕易捐棄如童話,至少雅亞不行。他是傾訴巴勒斯坦苦難的大使,凡有發表,無論座談會朗讀會大學課堂演講電影放映還是舞蹈系學生以他詩編舞演出,都再三以斑斑血淚控訴以色列對迦薩的暴行。
他拒絕和以色列作家諾娃有任何形式的交流,一句話、一個眼神都徹底扼殺,乃至於因此不願參與大合照,人到現場卻就是不肯入鏡。
倒是諾娃堅持出席雅亞所有發表,展現她作為獨立思考創作者,未盡同意政治衝突,也試著理解迦薩人的感受。然而後來諾娃告訴我,這比想像的困難和煎熬。我想對雙方都是。
旁觀他人之痛苦,即便並非透過氾濫的影像而是目睹當事者穿過烽火現身說法,依舊很殘忍的有其極限。猶如魯迅小說〈祝福〉裡祥林嫂哭訴幼子阿毛遭狼銜了去,聞者莫不落淚,但聽個三五回便再也無感,乃至厭煩起來。
末了,還真的有對雅亞嫌膩的風聞。我詫異於這樣的傳言,那畢竟是他全部的人生,落彈的驚悸,斷垣殘壁裡的家常,早殤的童年摯友,對他來說再怎麼宣揚,這世界對迦薩的認識關心都不及現場情狀之萬一。
我反省自己也不免於麻木,懷疑莫非這類文學聚合的本質終究只是蒼白空洞一場,或者是造詣未逮無法行使文學的真正力量?
雅亞到最後都不曾正視遑論擁抱諾娃,但我分別獲得他們深刻的擁抱,都如手足分離。諾娃說,朱,我要你知道,有一天你到特拉維夫來的時候會有個家可以落腳;至於雅亞,我們都心知肚明迦薩是只有他能獨自歸返的地方,這使我們在放開彼此的時候,心頭反而落上些許沉甸甸的重量。
〔木屋裡的光〕
香包屋的前陽台有張鞦韆椅,我曾趁著四下無人傻里傻氣搖蕩了半小時,心想要是自家也有這樣的前廊和鞦韆椅多美。
這是一棟美國中西部典型的木造兩層附帶閣樓透天屋,一樓門面內縮成陽台,從天花板吊了鐵鍊掛上鞦韆椅供人閒坐。香包屋(Shambaugh House)在校園外圍,是IWP的辦公總部,一樓空間打通當作聚會所,我們常來這裡參加朗讀會。
朗讀是美國文學的堅實傳統,無論新書發表還是文學聚會,常見作家上台大段朗讀。國際寫作計畫的朗讀兵分兩路,每星期天傍晚在市區草原之光書店二樓,星期五午後則在香包屋舉辦。書店場的位置和時間方便市民參與,人數較多,但我更愛香包屋緊密的交流氛圍,踩過木地板時的嘎吱悶哼,也讓人時時覺察自己與空間的關係。
朗讀會主要以英語進行,但並非強制規定,每個作家都會用自己的語言朗讀一段,傳遞不同的聲音韻味和文化氣息。後來還分別加辦了中文和西班牙語朗讀專場,觀眾席都坐得爆滿,即便其中許多人完全聽不懂,也要來實際感受。
我上過香包屋閣樓一次。剛抵達時,每個人都得輪番去和娜塔莎面談。她的職稱是編輯,實際上安排所有行程,分配作家活動,是整個寫作計畫的靈魂人物。就像她在閣樓的辦公室,兩面屋頂斜交,金字塔尖裡也似,難免侷促但不壓迫,東西雜而不亂,三角形的對外牆上明窗耀眼,光線飽滿流瀉。
娜塔莎記憶力驚人,談論起台灣作家,哪一年誰來,寫過什麼,全都如數家珍。寫作計畫有八場電影放映會,三十二位作家各推薦一部,由她揀擇決定。我提案侯孝賢導演的《戲夢人生》,她聽了沉吟道,這部片不容易看呢。本以為不會獲選,等片單公布卻排進去了。往後我還會在許多別的事情上看到娜塔莎的廣博素養,以及帶著務實性格的強大執著。
IWP活動安排得十分緊湊,如果全勤出席非常累人。但主辦單位一開始就說了,作家沒有義務出席任何活動,擁有完全的自由,大家也果然從第三周左右陸續開始脫逃。IWP史上有兩位後來得到諾貝爾獎的前輩,帕慕克和莫言。帕慕克當初整天關在房間裡寫作,莫言則是受邀到處演講,幾乎沒一天待在愛荷華,因此作家們之間有個笑話,如果想得諾貝爾獎,千萬不要出席任何官方活動,但很遺憾我們都知道得太晚又都太乖巧,所以此生無望。
狐狸頭酒館(Fox Head Tavern)是另一個大家常去的地方。這是當地人說的潛水吧(Dive Bar),老舊、廉價、髒亂隨便,適合鬼混。對我們來說可是寶貴的純正中西部風情,從吧檯到卡式座位都是被無數酒客經年累月摩娑的深色木構,幽暗中只有撞球檯沐浴在漂浮似的燈光裡。
我在點唱機塞入一元紙鈔,矛盾地想,選單上認識的專輯都是自己有的,何必特地繞半個地球花錢來聽?但當音樂在它們的原生場所恣意流動,尤其是那些藍調搖滾、鄉村民謠,頓時讓潛匿在桌底椅腳的滿屋生靈鬼魂全都活醒過來。
有次達米、春樹和我在店門口孤燈下抽菸,我想起和他們走了漫長郊外荒涼道路去二手店尋寶的下午。先是在鎮上小店轉了一圈,沒啥看頭,達米說他知道一家真正有料的大店,果斷拔步就走,我無防備傻傻跟著,沒想到卻是場徒步跨州似的公路之旅。那天很熱,高緯度紫外線長驅直入,走起來並不舒服。我們穿過一段煥發寂寞感彷彿遭到廢棄的鐵軌,過沒幾分鐘卻有一列近百節長的貨車慢速從身後匡噹匡噹截斷歸途,我們都停步回頭當作一道珍奇風景。
也有那麼一次,酒吧晃進一位濃妝豔服的單身大姊,先在吧檯和小哥有一搭沒一搭閒話,忽然不請自來擠進我們的卡式座攀聊。她問了各人生辰年月,靈媒也似說著曖昧難解的囈語,像顆秀逗短路的水晶球,似乎要浮現若干預言影像卻又漫漶不清。末了無話,她用錐子般的眼神看我,彷彿能鑿開某些令人心慌的秘密,我玩興大起,放空心念和她對峙長看,畢竟使她先撇開頭去。
大姊強自撐出瀟灑的姿態起身告別,我們回到原本的話題,也沒留意她是推門出店,還是隱匿回店裡某個幽暗的桌腳椅背去。
〔懸日無盡〕
北國向晚,暮色如如。
南人似我者,看慣亞熱帶瞬息萬變、曾不能以一瞬的絢麗雲霞,不免驚怪於本地夕靄之悠長。一時抬望,不論銀輝的雲粒,瑰色的澄光,都漫開成萬頃茫然,遂忘此生何寄。
美麗的天色定格在那裡,漫長的夕暮一動也不動,柔和金光打透綠葉,一輩子都會這樣透亮下去似的,要是過分認真端詳起來宛若誤闖永恆。
時間停止,澄光永駐,這些關鍵字暗示著某種凡界之外的異質時空。
事實上不只是夕暮河畔,整個國際寫作計畫都帶有這樣的世外色彩。當寫作計畫結束我準備返家登機時,覺得已經在美國待了一年甚至更久,而不是物理上的僅僅十週。奇妙的是,回到台北當天我去一家平時坐慣的咖啡店,看著窗外陋巷草葉出神,又有一種昨天才剛剛來過這裡,中間十週並不存在的古怪錯覺。
愛荷華經驗逸出線性的生命之流,是獨立於時間大河中的一座孤島,我偶然涉足島上,遂與原本的意識脈絡似斷似續。
對凡人來說,天堂和地獄其實同樣危險,都是絕對的他界,只有捨離塵世肉身,憑藉死亡才能換得一訪,並且無從歸返。
因此這異質時空的暗示,一時將精神的舊皮囊剝除而去,裸裎露體,再無遮掩。原本用千鈞重蓋層層封禁的心靈黑洞好輕巧地被掀開,沉眠多年的舊創、負疚、愧悔、遺憾與種種平時不願面對無從措手只能塞進洞裡假作不見的心緒全都酣酣紅紅地醒來,光天化日下攤曬,明明白白。
於是有那麼一個坐在河邊的傍晚,霎時感傷洶湧,震動流淚。我不記得自己曾經這樣哭過,無聲嚎啕,並且漫無止盡,就跟這似乎永不會消失的美麗暮色一樣。我一度把連衣帽蓋起來遮羞,但隨即又掀掉,我要好好看著這片景象,看人們散步、慢跑、騎車、牽狗、溜滑板、划獨木舟,日子怎麼可以這樣安靜又美好?
我賭氣,只要太陽永遠掛在那裡,我就永遠哭下去。
然後我知道這將會是我生命中最美的時刻之一。無以名狀,永生不忘。
我也知道,再過一會兒,夕陽畢竟還是會落入地平線的盡頭,然後將我溫柔地一起抹去。
於是我在這裡。一切都將會有新的開始。我在這裡。
正如波赫士的句子,
我看到過一望無際的郊野,那裡
落日未完成的永恆已經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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