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葉步榮/雜記楊牧早期的清愁
【編輯室報告】
詩人楊牧(1940-2020)辭世近四年,洪範書店將推出「楊牧全集」,由葉步榮擔任主編,將楊牧畢生著作依文類區別,分詩、散文、文論、譯著、別卷等五卷,共三十冊,新製內容除包括兩本英文著作和論文全新漢譯,別卷八冊則錄有集外集、書信、楊牧手筆的洪範書介、未公開之照片、手稿等,可以照見其詩人、散文家、學者身分之外,關於編輯與出版的美學。
1958年,在花蓮中學就讀的楊牧與同學於花蓮忠烈祠前。左起:許榮元、葉步榮、施養毅、楊牧。(夏盈盈提供)
今日刊出葉步榮追憶楊牧青春與時代舊事,明日將有楊牧〈悲歌為林義雄作〉。
1958年,楊牧高中畢業,暫居台北。結識「藍星」詩社詩人。左起:王渝、余光中、覃子豪、楊牧。
(夏盈盈提供)
★★★
◎葉步榮
楊牧本名王靖獻,從母姓,父姓楊,早期筆名葉珊,不曾問他由來,現在只能臆測。同姓同宗之間,閩南語俗稱「堂个」(或寫「同个」),姓若不同卻同音,常戲稱「番仔堂」,指強扯硬攀,也表彼此親近之意。當年離日據期間不久,花蓮地區講日語還很普遍;「楊」和「葉」日語同音,兩姓之間即屬「番仔堂」範例。日文「楊様」俗寫「楊桑」,和「葉桑」同音,「葉珊」或由此諧音而來,寓意「楊先生」或「楊子」。葉珊之前筆名王萍,高一才用葉珊,那時他首度和另一葉姓同學與我三人同班,頗相投契,很高興都姓「葉」。
1969年10月21日,葉珊有一郵簡致瘂弦,稱決定改筆名為「楊葉珊」,信短,字潦草,塗改數處,強調「非改不可」,看來有些情緒;但隨後的信仍署「葉珊」,也未見有「楊葉珊」作品發表,可能他改了主意,或是瘂弦勸息了他。這封郵簡沒編入洪範版《楊牧書簡》。1972年他啟用「楊牧」,一直未再改變。以上串聯起來,可見他對楊家的心心念念。
楊牧早年住花蓮福安一獨門獨院日式房舍,他是長子,擁有一個專屬和室,面對院子裡的庭園和大樹,環境幽雅。家境小康,個性瀟灑,不是那種憂鬱型的,按說青少年是無憂無慮;此文以「愁」為題,似乎在為他強說愁,其實《奇萊前書》中已廣泛詳細述說他的思慮和閒愁,我只撿些少許的記憶拉雜添作蛇足。
幼年歷經戰火,日據結束,國軍來台,二二八事件,接著長期戒嚴,大陸易幟,白色恐怖,禁書,禁日語、台語,韓戰,劉自然事件,《自由中國》雜誌系列言論,八二三炮戰……等等動蕩,難以平靜。有些身邊事,並不明白,例如小學老師突然出走或失蹤,校長也傳出事。他在書中敘述的一位導師,竟是帶領軍人在鳳林捉拿張七郎父子的人,噤聲中,直到一位高中同班同學的大姊在解嚴之後,寫出公公張七郎和夫婿張宗仁等受難經過,才知一二,她的兒子――張家倖存長孫,初一時就在隔壁班(和我同班,初二轉學新竹)。那種肅殺氛圍下,初三時,楚戈這位小兵因為詩的同好遠道而來,出現在他家門口時,他母親不免緊張。
初二下,他開始以王萍之名在花蓮地方報紙投稿,據他小學同學音樂家李忠男說,文稿由他代投,之後兩人一早騎著腳踏車到報社前的貼報欄看有無刊出,連去了幾天,終於看到。
高中,楊牧主編班刊《怒濤》,鋼版油印,分發同學,嚇壞了校方,教官說:「你們年紀輕輕有什麼好怒的?」害怕刊名和早年大陸左派很多《怒吼》、《怒濤》、《怒潮》等刊物雷同,搞反動,何況戒嚴中哪能隨便編印刊物?只出一期就夭折。其實「怒濤」就是我們教室外白燈塔長堤上在颱風天常見擊起的高大浪頭。這位教官很和靄開明,幾個要好同學常在午休時到附近學生宿舍邊角一個住宿生的小房間高談闊論,不知天高地厚,也好奇抽菸,煙霧常飄出窗外。教官就住在隔壁,聽到他的腳步聲路過,大家縮身在窗下,只聽教官朗聲「整個走廊都是煙啦」,或「別太囂張啊」,人就走了。他常指「三葉」是同穿一條褲子。
花中的老師們,各具學識和突出的個性,我們徜徉在自由,天真,任性,和迷惘之中;同樣偏好文史,忽略數理以至全面放棄。楊牧在〈愛美與反抗〉中,寫那位穿旗袍的代數老師突然發怒要他背公式,背不出而當眾「以簡潔有力的成語罵我……江南口音,像短短的吳歌那麼清脆動人……」沒說罵什麼,這簡潔的吳歌是「迷迷吾吾,吾里吳杜」,是濃重的吳越口音:「迷迷糊糊,糊裡糊塗。」多年之後他在信中提到,甚至數十年後,在談話中一時突棰,講錯了,竟聽到他小聲自言自語「迷迷吾吾,吾里吳杜」,旁人是不知他在碎念著什麼。高中另一年輕數學老師,同校學長,準備出國留學,教書是過渡。這位老師認真而性烈,有一次也突發脾氣:「王靖獻,你永遠沒有希望了。」臉色鐵青。1964年,楊牧赴美,這位老師尚未通過留學考,據說是國文一直不及格。當年楊牧曾請他補習數學,有同學說,他沒找楊牧補習國文是大失策。聽說這位老師後來終於出國改習醫。
高三,我們最徬徨的一段。當時的教育部長張其昀,主張通才教育,宣布1958年大專聯考不分組,一律要考物理,化學,不考外國史地,這是青天霹靂。我們早就放棄數理,想以不認真還能有的文史分數來彌補,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寒假裡,學校特別開課補習物理,化學,數學等,我們上了一、兩堂,完全聽不進去,十分苦惱,私下商量逃避,向校方表示要考美術系,情商開放美勞教室。於是同學們在上數理課,我們共三人躲在畫室,用木炭素描蘇格拉底石膏像上的鬍子,美術老師很高興,難得有想考美術系的學生,常來指導。木炭畫需用饅頭修飾,輪到楊牧到校外購買,好幾次空手而回,說是途中肚餓,吃著吃著就吃掉了,身上沒錢,回來要錢。考美術系只是藉口罷了。後來楊牧兩個弟弟都念數學系,他在美國曾一度想重修數學,證明非無數學細胞,補回當年的迷糊。
走筆至此,驚覺不宜再掀老友的底細。再又想到「三葉」中另一葉去世逾三十年,生前曾在楊牧面前說「我們都應該設法先你而死」,那天,報上刊出楊牧〈那迎面的風〉,紀念猝逝的「舊友」唐文標。果然,此葉逝去幾年後,楊牧為他寫了很長很長,情文並茂的〈來自雙溪〉。然而,他竟也走了,我為他塗鴉,他也沒話說。
《楊牧全集》付梓在即,這部三十巨冊的全集,可謂博大精深;這篇小文,僅供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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