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Ben Chen 紀念流沙河(1931 ~ 2019)過世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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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奕武
先生的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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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白魚解字》是流沙河先生的最後一本書,2014年4月,小說《輪迴的螞蟻》德文譯者白嘉琳受我之託,從德國專程去成都大慈寺对面家中看望老人家,交談了好久,先生托她帶給我。
如獲至寶,我從此經常翻閱,其樂無窮。偶爾也給先生去電話,他總是氣息微弱,卻吐字清晰:“它能陪你打發時間,解字的我,就非常滿足。”
先生又說:“先民穴居,從他們自己的居住環境中找出所需零件,再以具象之法造出文字,留給數千年後的我們,能不愛惜?每對著古文字,我彷彿看見先民的靈魂活在文字裡,瞪大雙眼,盯著我們這些亂簡化的後代。”
在我的許多作品中,都寫到先生,自從20多歲去《星星詩刊》做見習編輯,與先生朝夕相處,經常因為校稿馬虎,別字連篇,被先生揪住不放。譏諷:“垮掉之現代派就是這樣煉成的。”氣得我真就效仿“垮掉之現代派”,連夜手抄金斯伯格的《嚎叫》,腦子裡只有“反叛反叛”。其實,我爸爸也是這種作派,他和先生是1949年之前的四川大學的先後同學,都是古漢語科班出身。
多年過去了,天安門大屠殺發生了,又是多年過去了。“人生就如莊周夢蝶,”先生有一次對我說:“也如坐公共汽車打瞌睡,搖搖晃晃,到站了,好像是死神在提醒,你沒聽見,死神又喊,到站了。”
稍後先生真的下車走了。留下這本《白魚解字》。我看著書中先生一筆一畫寫出來的篆文、金文、甲骨文、繁體字,感覺他已經回到我們的祖先那兒去了。
淚水溢出眼眶。等我的女兒螞蟻長大了,懂事了,我會告訴她:“這是你爸爸的先生留下的,一本關於漢字的永恆的書,你爸爸寫了一輩子,也沒有能耐弄清楚這麼多字的身世。”
我還要告訴女兒,只有文化傳承,能夠超越生死,能夠應對漫漫的黑暗,能夠讓我們這些渺小的個體,在無限擴張的獨裁暴政中,持有內心的自由和自信。出逃前夕,我乘夜拜訪先生,他寫了“倦鳥知還”送我——在《輪迴的螞蟻》中,我追憶了這個細節,不料至此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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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我的證詞》開篇記錄了沙河先生的教誨。其英、德、西、義、瑞典、荷蘭、波蘭等數國的譯名為《為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來自中國監獄的見證人報告》,法譯名為《黑暗帝國》,屢獲西方重要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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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四年一個隆冬的夜晚,廖亦武去拜訪曾被暴君毛澤東點名批判的右派詩人流沙河。
六十三歲的流沙河蜷縮在一張舊沙發裏,臉色慘白而雙唇鮮紅,燈光昏暗,使其看上去像戲臺上剛卸裝的鬼。“我就是一個遁世的鬼。”他嘎嘎笑道,“乾乾淨淨地了此一生,餘願足矣。”
他的嗓音依舊清亮,依舊滔滔不絕,近三個小時,廖亦武只說了三句話,還是應答他的提問。他問他近來做什麼,他答“在家寫作”;“還寫詩?”他二目如電,他搖搖頭。他卻自以為然地點頭道:“我曉得我曉得,你再也寫不出過去那種想像力發達的詩了!像你我這樣受過命運重創的人,內心的刀痕至死也抹不平,那你就放棄詩人去做一個歷史的證人吧。你的口舌笨,上蒼卻給你一支比眾人有天賦的筆,並且知道你不會撒謊。他讓你墜入煉獄,讓你目睹並忍受種種可怕的煎熬。那麼多人同你一塊蒙難,而只有你有機會爬出來並神志清醒地回憶、記錄一切。有時候,經歷絕望也是一種福分呀!你要老老實實地寫,如果將來有一天,你的作品能夠被當作證詞或參考資料,存在檔案館裏,供人們查閱,引證,就很不錯了。作偽證者必遭天遣!”
廖亦武聽得渾身發熱,為了掩飾骨頭裏的虛弱,他問:“您為什麼不寫?”
“老了!”流沙河歎道,“腸子穿孔,眼力不濟,人生透徹之前,我寫過許多,透澈之後,就啥也弄不動了。”
廖亦武起身告辭,並留意到緊挨那顆蒼灰腦袋的擺設:一隻大南瓜,上書“瓜娃子”(四川方言,意為白癡)。
下了大樓,已是夜深人靜。遊魂般的車輛,嗚咽的風,稀落的過客變幻著臉譜。在這都市的上空,星星是毫光閃閃的舌頭,捲動著,伸縮著,舔疼了他的雙頰。此刻,他似乎真的看見了坐在最高審判席中央的上帝,當性命完結,靈魂出竅的刹那,難道自己還要戴著先鋒詩人的面具出庭作證?
這已經是第三個年頭,廖亦武記得剛剛構思此書的時候,還沒學吹洞簫,後來他師從八十四歲的囚徒和尚司馬,習丹田吐納之法,漸漸,洞簫養成了一定氣候,而文字野心卻被吹散了大半。
剩下的是提供證詞的勇氣。
流沙河(1931年11月11日-2019年11月23日[1]),本名余勛坦,男,四川金堂人,中華人民共和國詩人、學者,先後從事詩歌創作與漢字研究。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B5%81%E6%B2%99%E6%B2%B3_(%E6%96%87%E4%BA%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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