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九‧廿四 陌地生→西雅圖】
葉珊:
我已來陌地生多日,一切粗定,只是心情不佳,每夜失眠,想橋和孩子。書也念不下去。
劉紹銘待我甚厚,只是學校制度關係,他已經盡到力。我原來不知道T.A.還要繳學費,扣所得稅,這麼下來,我一個月所能用的錢,不足兩百元,幼獅那邊留職停薪,我總得寄一百元給橋橋母女,這日子可怎麼過?
我打算撐到明年九月下旗歸國,台灣住慣了,已無法適應任何別的生活方式。這使我想到有很多來看兒子女兒的老頭子老太太住不到三個月就嚷著要回去的原因(……)
瘂弦上 九月二十四日
【一九八○‧六‧十四 台北→西雅圖】
牧之:
〈出發〉十四首收到,又是一輯力作。我會配上很多畫家筆下的孩童圖發表,使之洋溢一片喜氣。
「聯副」年來退了不少長詩,其中有不少出自名家,問題是詩一長,社方就嚕囌,發行部門哇哇叫,所以難得登長作。我曾登過一首柳無忌的長作,還特別為他杜撰了一個名字「詩體小說」,才護航過關。你的《吳鳳》和〈大黃河〉,是很特殊的破例。小說可以一連三天頭條,詩稍長一點就嚕囌,這實在太不公平。我曾據理力爭,可是沒有多大效果。
由於上述因素,在〈出發〉的處理上無論如何請你原諒不能以整版地位或分為上下兩天刊完,只好用連載的方式,不間斷的登完,免得別的作家(退過長詩稿的)譏我有雙重標準。老友請諒之,諒之。
我見過大任妹妹,談了很多,我已知道大任苦衷,內心也極同情,我當試圖為他打開這個結。
方思之詩,自然可以出版,請你寫一篇〈方思的傳奇〉如何?
橋橋肚子大得走不動,又常常生氣,她折磨我我無所謂,折磨自己就影響健康。我家面臨的是橋橋生產的難關。我實在不敢想。
祝
好
瘂弦上 六月十四日
歡迎盈盈和小名歸國!
【一九八○‧八‧廿 台北→西雅圖】
楊牧:
今晚多喝了一點酒,頭昏昏的,簡單的寫幾句話給你。
我把你美麗的賀卡拿給橋橋看,她很感動,你的信,她讀了又讀,說你結婚後,人完全變了,說婚姻的力量真大。
你回來只停留二十天,還要去掉回花蓮的時間,實在太短了,你要我找間涼快的小房間好寫東西,我也沒找到,自覺很對你不起。
宋淇來台灣參加聯副的座談會,前天來,今天便走了。他非常稱讚你的學問,說陳世驤先生後繼有人,並說余英時、余國藩、高友工、楊牧,是四個執中堅帶的學術重鎮,我聽了自然也高興。
〈燈塔〉文已刊出。諒已看到。
回來吧,老友,回來跟我一起喝酒!
瘂弦上 八‧二十
*全文請見《瘂弦書簡Ⅰ :致楊牧》
瘂弦 by 黃美惠 。 詩人瘂弦先生1932~2024 的碩士過程不簡單....鍾漢清12年facebook 經營1017 .
註明:
一,太太撰寫人物報導無數,但這篇是我看過最傳神的文章之一, 特「內舉不避親」轉給各位老友。
二,初入新聞界,太太採訪作家丶文人丶出版社新聞, 我常擔任司機(我上班時間特短,早上5:00- 10:30,之後整天沒事),也間接認識很多名人。
三,太太是一支快筆,常一氣呵成,這篇大概只花了30 - 40 分鐘。
我最後一次見到瘂弦竟然已是2002年的事,在蘋果公司( Apple ) 總部所在地庫比蒂諾的一家飯店 Hilton。那也是我和瘂弦的妻子橋橋最後一次的相見。
橋橋是帶著行動式氧氣筒旅行到加州的,所以她很慎重跟我說:「 美惠,這應是我們這一生最後一次相見了。」
那回是楚戈來舊金山灣區,一場文人的聚集來了很多人, 瘂弦夫婦從加拿大來,紀弦從舊金山南下, 林文月老師從東灣奧克蘭山來到矽谷,陶藝家朱寶雍好像也在。
我那時才移民加州兩年,在世報的矽谷辦公室做事,重新跑線, 也核看一些其他記者的稿子,台北的記憶還很清晰。包括一個記憶, 就是有次到仁愛路福華飯店吃飯,散席後和橋橋走路回家, 我住敦化南路,她住四維路近成功市場的一排老公寓。 夜色裡她勸我快點生第二個孩子,她說, 生第一個孩子是為了父母自己, 但是生第二個孩子是為了第一個孩子。
我第一個兒子出生之後, 瘂弦要聯副的編政組同仁買好多禮物來給我,我雖在民生報任職, 但他有一些事情會交給我做,我也常去聯副聊天兒, 從副刊仍在四樓開始就常去。
副刊只有一道小小的門,一出來就是聯合報總編輯他們的桌子( 老總另有自己的辦公室,但平常編務在中央台進行) ,進副刊小門前有張沙發椅,有事去就坐在沙發談談。
我記得也就是在那裡,我跟瘂弦提到我目睹前幾個夜晚, 家門前的敦化南路安全島的樹下, 看到一個著名詩人在和另一女的打Kiss。 其實我是在副刊裡頭和王主任(瘂弦是副刊主任) 說的,我覺得當現場證人很好玩, 但王主任很緊張把我帶到門口的沙發椅, 私下很正經跟我說此事切莫再提,「會出人命的」。
副刊後來搬到另一樓層,是新穎的二大樓,玻璃帷幕, 我仍常去串門。所以我生產, 副刊同仁看著我大肚子跑新聞看了好幾個月, 我坐月子他們也就來道賀。
我正在替兒子取名,先生姓吳,很難取名, 而瘂弦也見過我先生很多次,常說「妳先生是南人北相」 。我替孩子取名時,他也加入傷腦筋,後來想到該叫孩子「吳我」 ,這名字夠帥,我晚飯燒好了,就站門口喊「小我,小我, 回家吃飯囉! 」 他覺這名字很不錯的。
回家我跟孩子的爹說了這一提案。他抬頭看看我說:「開什麼玩笑! 」
後來我們花二千台幣請了算命仙取名,中規中矩,但沒有創意。 很可惜,我也覺「小我」 這名字蠻好。
瘂弦後來兼聯合文學的工作,又一直是巡迴文藝營的營主任, 我跟他有無數次的接觸,至今我覺他有著金子一般美好的嗓音, 他每次的講話也都有趣有滋味,確是名嘴無誤。
他說笑話自己不會笑場,很自信地說完之後等全場大笑。
高信疆退下來,成了「失去戰場的將軍」 ,兩大報鬥了那麼些年,終於瘂弦和高信疆有了把酒言歡的可能。 他們一起(和其他人一起) 去旅遊,是去很熱的地方,不知是印度還是哪裡,我忘了。 只記得瘂弦回來之後說:「我們都穿成人紙尿褲, 過了整整一天回到旅館,發現只剩腰上一根繩兒了! 」 他自己只微微笑著,但大家都笑倒了, 卻也不覺得有什麼不雅或不妥。
重看瘂弦八十三歲回台北的一場聚會,他作了演講,內容豐富, 仍然笑聲不斷,他女兒也在場的。到最後他說起自己的「失敗」, 覺得自己寫得太少了。他說楊牧說過:在維也納的郊外公墓裡, 躺著一個完成了的海頓。但他自己並沒有完成, 八十三歲再來衝刺也太吃力了,自己不如詩人周夢蝶、林海音、 潘人木,張秀亞。「他們都完成了。但我是一個失敗的人。」
然後他拿出一張紙,上頭有他大女兒的一句話, 是針對爸爸認為自己失敗而說的:「 沒有什麼比失敗的人生更像一首詩了。」
這個 ending 真的好,只有瘂弦這樣等級的人想得出來。
我今晚在飯桌上邊看他的這場短講,一邊吃飯。聽到這裡, 不禁放下飯碗,哭出聲來。我老公看著我,不知該如何, 雖然他可能懂得我的眼淚。
但他可能不知道,我不僅哭瘂弦沒了,也想著楊牧、周夢蝶、 林海音、潘人木、張秀亞,這些遠去了的作家,我都採訪過, 而且是實實在在親炙過,如今一個個都走了。我揮手向他們告別, 竟發現自己的揮手也已經好老了。
credit:圖取自網路
頭上
瘂弦 - - - by 黃美惠
我最後一次見到瘂弦竟然已是2002年的事,在蘋果公司(
橋橋是帶著行動式氧氣筒旅行到加州的,所以她很慎重跟我說:「
那回是楚戈來舊金山灣區,一場文人的聚集來了很多人,
我那時才移民加州兩年,在世報的矽谷辦公室做事,重新跑線,
我第一個兒子出生之後, 瘂弦要聯副的編政組同仁買好多禮物來給我,我雖在民生報任職,
副刊只有一道小小的門,一出來就是聯合報總編輯他們的桌子(
我記得也就是在那裡,我跟瘂弦提到我目睹前幾個夜晚,
副刊後來搬到另一樓層,是新穎的二大樓,玻璃帷幕,
我正在替兒子取名,先生姓吳,很難取名,
回家我跟孩子的爹說了這一提案。他抬頭看看我說:「開什麼玩笑! 」
後來我們花二千台幣請了算命仙取名,中規中矩,但沒有創意。
瘂弦後來兼聯合文學的工作,又一直是巡迴文藝營的營主任,
他說笑話自己不會笑場,很自信地說完之後等全場大笑。
高信疆退下來,成了「失去戰場的將軍」 ,兩大報鬥了那麼些年,終於瘂弦和高信疆有了把酒言歡的可能。
重看瘂弦八十三歲回台北的一場聚會,他作了演講,內容豐富,
然後他拿出一張紙,上頭有他大女兒的一句話,
這個 ending 真的好,只有瘂弦這樣等級的人想得出來。
我今晚在飯桌上邊看他的這場短講,一邊吃飯。聽到這裡,
但他可能不知道,我不僅哭瘂弦沒了,也想著楊牧、周夢蝶、
credit:圖取自網路
瘂弦先生1932~2024的碩士過程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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