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2日 星期二

余英時晚年知交:葛兆光「每(喜)逢花時開講論,幾回林下話滄桑」。余英時-陳淑平;葛兆光、戴燕 --壬辰春分後七日詩謝葛兆光戴燕-- 《余英時詩存》



余英時晚年知交:葛兆光「每(喜)逢花時開講論,幾回林下話滄桑」。余英時-陳淑平;葛兆光、戴燕 --壬辰春分後七日詩謝葛兆光戴燕-- 《余英時詩存》頁12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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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辰春分後七日詩謝葛兆光戴燕

西元2012年(壬辰年)


葛兆光:幾回林下話滄桑——我們認識的余英時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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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以後,內人戴燕和我,與余先生,也與陳先生(對余先生的夫人陳淑平,我們不叫「余師母」或者「余太」,而是叫「陳先生」)有了更多的親近機會。有朋友曾說,內人戴燕和我都特別幸運,因為我們可能是近些年和余先生、陳先生見面最多,也是談話最多的人(至少是之一)。這當然是機緣湊巧,因為剛好有四年——從2010年到2013年我作為普林斯頓大學第一屆——我作為普林斯頓大學第一屆Princeton Global Scholar每年有機會在普林斯頓大學小住兩個月。就像余先生給我們寫的一首詩裡所說,「每逢花時開講論,幾回林下話滄桑」, 前一句是說我應聘訪問普大, 每年春天花開時節來美(最後一年改為冬天),後一句是說,那幾年我們多次到竹林掩映的余宅談天說地,成了余宅的常客。


第一次到普鎮余宅看望,倒不是2010年,而是前一年,即2009年9月23日。我們趁著秋天去哈佛燕京學社訪問的機會,順道經紐約到普林斯頓大學,辦理今後幾年擔任訪問教授的手續。說是「順道」,其實主要目的就是專程看望余先生。那天,我們從波士頓經紐約去普鎮,從Princeton Junction下車後,陳淑平先生開車把我們直接接到余宅,並在他家裡吃了午飯。余先生見了我們特別高興。據陳淑平先生說,余先生2008年生病之後,很少在家招待客人,我們是第一批在余宅用餐並聊天的客人。除了吃飯的時間,我們在余宅客廳裡,從十一點半聊到四點半,然後才依依惜別。

究竟那天的五個小時裡面聊些什麼,現在想不起來了。依稀記得有胡適和錢穆兩種思想取向的看法,有對島田虔次學問的評價,對大陸流行的新左派的認識等。還記得余先生說,他完全贊成我的看法,現代學者必須具備三點,一是對普世價值和對近代歷史觀的認同,二是論學必須立場清晰和邏輯簡明,三是表達思想和學術的文風應當通暢明白。其實,我覺得余先生就是這三點的最好體現。可惜的是我的記性並不好,交談對話中余先生很多精彩論述,現在已經不能完全記住。這裡順便說一下,我們後來那麼多次與余先生陳先生見面談話,都心照不宣地遵守一個約定,就是不記錄、不錄音。那時,上海的友人陸灝正在編輯《上海書評》,他也是余先生的熱心讀者,他曾建議我們,有那麼好的機會,何不把聊天錄下來整理成文?但我總覺得不合適,聊天畢竟是私人談話,在閒聊中話題忽東忽西,一旦興會所至,也許不免說深說淺。一旦有一個答錄機在側,便彷彿有一個「監聽者」或「旁觀者」,聊天沒法兒盡興,話題既不能隨意,尺度也必須小心。

就像前面所說,此後的幾年裡,內人戴燕和我常常在普林斯頓和余先生陳先生閒聊,我曾經在2012年寫過一篇〈日日是好日——重訪普林斯頓〉,裡面有一段說到我們愉快的閒聊,不妨抄在下面:

在普林斯頓最愉快的事情,莫過於可以常常與余英時先生夫婦聊天。余先生和我一樣喜歡天南海北地聊,雖然談的始終是「中國」,但話題卻時而歷史,時而政治,有時學術,有時趣事。陳淑平先生和內人戴燕有時一起聊,有時也分了撥兒對談。

沒有錄音,沒有邊際,也沒有主題。有時在考試中心,有時在Nassau街上魚餐廳,有時是在大千美食林,最多的是在余家客廳。事後回想起來,話題真是變幻多多。像最近王汎森兄所說的「執拗的低音」,余先生就談到他對邊緣史學與被壓抑之歷史資源,始終相當注意。對於我所關心的禪宗史,余先生也很贊成我對胡適在禪宗史研究的肯定。他還特別說到胡適為人之不可及處,他說,胡適看來為人從容大度,頗為隨和,但其實很重視思想立場和獨立人格。他提到在新公開的蔣介石日記中,有蔣私下裡對胡適的極度怨懟,蔣居然認為胡適是對其最大的羞辱,但胡適對政治的態度和對蔣的態度,卻始終不卑不亢,一以貫之;有時候,余先生也會說到他的興趣,和我一樣,他特別喜歡閱讀前輩的日記,余先生對《胡適日記》讀得極熟,現在正讀《鄧之誠日記》。

我告訴余先生,我曾經在哈佛通讀楊聯陞先生四十餘冊日記,讀到楊先生患病被電擊之苦,讀到楊先生對於回北京的期待與顧慮,讀到楊先生對種種學人觀察深刻的評價,都很有意思。余先生便向我講述了他這位老師的種種往事,不免也相對感慨。此外,近年來余先生和我都曾細讀過《吳宓日記》正編與續編二十冊,我們聊起這個既冬烘又新潮,既軟弱又固執的學者,對其日記中呈現當代中國的歷史背景很是唏噓,對這個出身陝西鄉下卻留學哈佛,執著於理想甚至幻想的怪人很是同情。

當然,有時也聊一些學界軼事,如楊聯陞與何炳棣當年的故事,錢鍾書與李慎之在美國的故事,還說到余先生的老師錢穆先生的無錫口音與日常趣話,張光直的壯懷激烈和晚景淒涼。余先生是長輩,和這些前輩學者都是舊識,那些親見的故事,常常讓人遙想學者風采,讓我們這些不及親炙前輩的人感到親切。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余先生對各種學人評價的寬容與克制。常言道「誰人背後不說人」,但在背後議論仍然能秉持公道與公心, 對任何人都懷抱善意,能夠如此的人卻不多見。當然,我們最多的還是聊歷史中國和當下中國,余先生有一本書的書名叫《中國情懷》,確實,他也始終眷念故國鄉土,但他更看重的是文化傳統。有一次,他接受香港電視訪問,曾這樣說到,「我在哪裡,哪裡就是『中國』」。可他身在美國,何嘗有一天忘記中國。五月底,我們要回國,臨別時他給我們寫了一幅字,用了他三十三年前重訪大陸,也是唯一一次回到中國時寫的一首詩:「鳳泊鸞飄廿九霜,如何未老便還鄉。此行看遍邊關月,不見江南總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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