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2日 星期四

許達然─散文;日據時期台灣散文



驀然看到

        
以為黧黑一片,可是一仰首,驀然看到幾顆星瞇笑,也就微笑了。
        
那夜,從夢裡醒來,捻開燈,不知惺忪的是燈光還是眼睛。走到室外,只覺夜
        
迷濛,彷彿夜也在做夢,想仰首深深吸一口氣,看到上弦月浮在山岫,像一艘畫舫
        
停在藍海上,頓時覺得自己是船夫,隨著地球航行。
        
  曾航去一個海島。有一天爬山時,驚喜發現一朵百合花開在一片綠中。如果那
        
次的爬山是一首詩,那朵在山上瞥見的百合花,該是最美的一句了。我沒有採它的
        
慾望,因為如果採它,它很快就枯萎,我不願為花寫輓歌,驀然看到它已使我滿足。
        
如果想都擁有一切所喜愛的東西,就不會有滿足的喜悅了。
        
摩西率領下的猶太人出埃及,走了好遠好遠的路,倏忽看到約旦河,多狂喜!
        
茫茫海上,幾乎絕望時,遠遠瞅見島,使死沉沉的船充滿希望與歡樂。在一叢陌生
        
的臉孔中霍地出現一張熟悉的臉孔,兩個驚喜相遇。一個作家也許長時思索稿箋仍
        
空白,卻因瞥見一片雲、一隻鳥、一朵花或一棵樹而勾起靈感。在一篇冗長的文章
        
裡,瞬間看到警句,多振奮!卡羅爾筆下的愛麗思,夢跌入兔子洞裡,驚愕看到一
        
個與大人的世界全然不同的奇境。驀然看到的許多事物常使我們驚喜,但不是在愛
        
麗思的夢,而是在我們現實的生活。
        
只不過是輕瞟一縷輕煙,你就裊裊冥思,而有一日的喜悅。人生許多美麗常開
        
始於剎那。陶淵明採菊東籬下,那驀然看到的悠然,從晉朝以來,不知羨煞多少人。
        
一位將閉上眼睛的老人,恍惚看到遠行的孩子回到身邊,慘淡的嘴角頓時浮上一絲
        
微笑,而含笑離開人間。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人生的畫面還可以因驀然看到而
        
添上一筆。
        
在砲聲暫停的戰場上,一個士兵疲憊地把視線移到天空,看到一朵雲在飄浮,
        
頓時使他陷入久違的遐思,忘記適才的緊張而鬆懈在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世界裡。
        
突然一聲炮響傳來,那士兵在遐思中倒下去。那士兵死得併不像戰士,卻像詩人;
        
他死得併不悲壯,卻淒麗。
        
愛默生在日記裡曾寫:“自然是個輕佻的女子,以她所有的作品引誘我們。”
        
說自然輕佻,也許是因她有太多的美。在大自然中,霎時看到的常覺得“美”;但
        
在人間,見到的卻常覺得“不美”。人這個籌碼,常使大自然的天平不均。尤其是
        
住在城市裡的人,甚至整天嗅不到泥土的芬芳,如果把視線移向自然,眼睛與心靈
        
就有許多欣喜了。
        
三百多年前,英國有個年輕人驀然看到蘋果落地,匆匆一瞥使他構思了革命性
        
的理論。思索驀然看到的欣喜吧!那使生活輕鬆與豐富的酵母。

        
(選自《許達然散文選》,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年8月第1版)



 演戲人生

        
從前有一個旅人在沙漠中碰到一個失意的女子,就問她是誰,她答:“我的名
        
字叫真實。 ”那旅人問她為什麼要離開城市獨自到荒漠來住,她感慨:“因為從前
        
虛假只和少數人在一起,現在卻和所有的人在一起了,不管是你聽的或說到的。

        
似乎使這個地球橢圓的不是真理而是虛偽。好像大家如都真誠,這世界會變方
        
形;人們現在仍然競相演戲,競相虛偽。
        
虛偽用各種方式演出來,式樣和演戲一樣隨著時代而進步而繁多。文明越高的,
        
虛偽越精巧,因為虛偽也是文明戰勝人的武器。虛偽的人越表演越受歡迎了。
        
舞台上的戲為的是取悅人,可是世界這個大舞台上人們表演虛偽是為了欺騙。
        
我們常責罵欺騙,卻很少責罵虛偽,其實虛偽是撐住欺騙冰山下的底。我不喜歡政
        
客,因為他們最虛偽;但我又同情政治家,因為他們只好虛偽,以更技巧的虛偽去
        
對付包圍他的虛偽。我一想起戰國時張儀的嘴或高基維利(NicoloMachiavelli146
        
9—1527)的“君主論”就嚇得發抖。他一口咬定人性是壞的,教政治家以虛偽統治
        
人民。
        
不幸這四百多年前寫的著作,卻是人類歷史上許多政治家的哲學——虛偽、虛
        
偽。拿破崙敢誇口他的字典裡沒有“難”字,但沒聽說過他的字典裡沒有虛偽這名
        
詞。
        
  撒謊是虛偽的大兒子。可是我們愈來愈不覺得說謊的嚴重性了,甚至還鼓勵說
        
謊。雖然有些謊是無可奈何的與可原諒的——因為說謊常是為了禮貌與安慰別人。
        
如果像心理學上所講的說謊是一種“防衛”,未免太保護“防衛”了。說謊其實常
        
是一種“攻擊”,虛偽的人是天才的說謊家,用謊話使你感動,使你同情,使你為
        
他流淚!
        
我們從古到今都大叫四海都是兄弟,但卻處處防禦別人,好像四周都是敵人似
        
的。這種恐懼感實在是因為大家都虛偽以致互不信任而起。我們須要真誠,可是真
        
誠的人卻常被取笑為天真,好似天真是壞名詞了。西方有一句挖苦偽君子的話,說
        
他是“在禮拜天不是他自己的人。”其實偽君子禮拜天照樣在禮拜堂向上帝虛偽。
        
喜歡在地球上演戲的人,到那裡都一樣。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人遊戲人生。
        
“我從不說謊。”這句話本身就是謊言,一個少女何必特別向人聲明“我是處
        
女”?最尷尬的事不是自己下不了台,而是看到那被人識破謊言的人下不了台。耶
        
穌向十二個門徒說他們裡頭有人要出賣他,那個以三十個銀幣出賣耶穌的猶大問:
        
“是我嗎?”耶穌答:“你說的是。”
        
狼向兔子說“我愛你”時,當然說得很動人。如果我是兔子,就快溜走。可惜
        
在人間,許多人是以虛偽為宗教的,你常不知道和你講話的是狼,還以為他是兔子
        
你是狼哩!唐朝出了一個當十九年宰相口蜜腹劍的李林甫,唐玄宗迷於女色更昏於
        
他的虛偽。安祿山的鼓聲震動了長安時,唐玄宗才知道天下並不像李宰相所說的那
        
麼太平,只好逃了。正史裡有幾部特別闢了《奸臣傳》,讓後世的人讀了,自我安
        
慰“原來我並不是最虛偽的人”!
        
想送虛偽的人一面鏡子,不是給他化裝用的,而是給他看看虛偽時臉多麼醜!
        
大多數的人寧願做虛偽的人而不願做罪人。本來生活是越簡單越好的,但虛偽卻复
        
雜了生活。本來做人並不難,但滿街虛偽,使周遭籠罩著煙霧。世間許多的悲劇常
        
由於看不清楚而起。人為自己造了許多臉,帶著遊戲,人間這齣劇也真是可怕的了。
        
假如天堂裡的人也把生活當遊戲,也互相表演虛偽,我可不敢去,因為在地球上已
        
看夠了。
        
話說孫悟空和二郎神在花果山斗法,老孫變來變去,最後變了一間廟,暗想在
        
二郎神進廟時,要給他顏色看​​。二郎神來了,走近廟前一看,廟後有​​一支旗桿,二
        
郎神把那支旗桿聯想起老孫變不掉的尾巴,就不敢進廟去了。人間到處有孫悟空也
        
到處有二郎神,但變來變去最後還是變成自己,藏不住尾巴。變來變去,也許表演
        
暫受鼓掌,但掌聲終會過去,那人終會孤單地走下台來。
        
可是虛偽仍然表演著,人仍然講究化裝,熱烈遊戲著,爭取終會朽去的獎金。
        
看來,伊索寓言裡那位跑到沙漠避難的女子是沒有回到城市裡的可能了。

        
1962


 擁抱  我們擁有的不一定能抱。例如空氣,空要抱就氣了。抱不著影子,再怎樣光明子都爬不上來。抱不起胎兒,因為還沒生出來哭過。而時間,那浪子蕩婦,當掉每個人的青春,卻抱不住,零亂遺落記憶的皺紋。抱不到背上的創口,卻得帶著走。  如何擁抱散失的鄉土?撫摸只算膚淺接觸;抱緊,或許窒息。  屬於我們的並不一定抱。炸彈和狗懷久後可能爆和吠的。老抱著書非但不能念還會發呆。球總是抱著就不好玩了。為香艷而摘花已錯還抱,體溫徒然催殘芬芳。至於只抱自己而感到溫暖的,外面太冷酷,會凍僵的。  抱的不一定屬於我們。抱別人的孩子可愛,小孩卻怕得哭了。擁抱,抱不走樹,不必刻上感情,樹不識字,受不了的。兩千五百年的希臘那個癡情的女孩沙孚,愛擁抱她的,擁抱她的卻離去。既然傷心就寫詩。然而抱她的還是不來。看到這裡,你抗議:她抱的不一定是人啊!抱不一定伸出手臂,也能用思想、意志和心情。有人懷疑抱恨,彷彿不恨就不能活。有的懷理想,抱到發瘋。有的關懷社會,像​​抱冰塊,他們忍得住冷,冰卻受不了他們的溫暖,濕落地上,人生可燃燒或腐爛,燃燒的不能抱,而腐爛抱久能消失。  你抱怨到這裡,又憂鬱。憂鬱是不願釣的魚,偶爾誤入閒置的網裡亂跳。無波浪的你要放進水內,它逃到地上,滾不出泥土,張著嘴掙扎。拿上來,它又滑開。你終於捧起,要放進懷裡,但憂鬱已黯然死去,不值得抱了。

 瀑布與石頭在我有聲有色的風景裡,你是還未被別人發現的瀑布,清高潔白。就是因為那樣清高才跌得這樣慘,白白把自己交給山谷,咕嚕咕嚕積成清潭,嬉玩自己激起的泡沫;潭受不了,推開你,你沿路淙淙流蕩,最後只好把自己交給海,變成浪。一大早,從暗處傾瀉下來的陽光就纏著你不放,還製造影子,讓你跳入;你怎樣奮力都摔不開。陽光甚至嫌四周不夠輝煌,還著色,更不合你透明的性格了。以為入夜就可以免除這些干擾,偏偏月有時幽柔,下來照亮你的山歌。你的山歌總是奔放,然而即使在晚上都唱不出什麼名堂。雖激昂如進行曲,也不過使附近無法行軍的樹,邊聽邊搖邊嘆而已。既然活在你宏亮的聲音裡,那些樹只好日夜搖嘆了。  鳥曾來過。不能啄你的清高,也不能棲息在你的清白上,怎樣重奏合唱都比不過你,你又吵得潭里無魚。鳥不願在長年不安定的樹上造巢,飛走了。  風總是來。不能在總是衝動的你上面雕刻什麼,又抱不走你;它一用力,你就”“和它掙扎不清。它若發怒挾雨而來,你淋久後也激動,竟不管下面已氾濫,還往下衝,你覺得很不英雄。因為是水,跌不死,所以才總是那麼壯烈。其實你並沒有你自己,也不知是誰。水總在推,只好向前,向前,不能再向前時,只好嚷著向下跳。總是向下跳,無時間思考,你覺得沒什麼可讚美的。不能讚美的也只是憤怒,卻不知在咆哮什麼,整天就落進自己的吶喊,自聽自賞自鼓掌。雖然你的激情感動不了山的淡漠,你仍堅持力的表現;只是沒被發現就不能發電,你覺得寂寞。在你無言的素描裡,你拒絕是與世隔絕的瀑布。你寧可是無橋的溪中的一塊石,硬不怕洶湧;不大,但從水面凸出給腳踏過。不稀罕什麼雄偉,什麼壯麗,也不計較是否被發現了。

 如你在遠方  此地陽光懨懨,此地氛圍溷溷。你已疲憊,窒息於此地的世俗,喧嚷與愚味。嚮往遠方,你將去,悄然遠離此地。遠方有海,有山與林;遠方總是飄揚著你的夢。如你在遠方,你獨立在傳統的影子外,陽光染你,山巒拱你,樹林託你;你呼吸無羈,毛孔舒逸。自故鄉攜憂鬱來,你蟄隱在山麓與水溪間,那地圖上找不到名字的小鎮。不再哭,甚至珍惜每一聲嘆息。你欣然活著。第一朝醒來,你說:“早安,一切存在。”然後飲一杯清醒自己的露水,然後捶鐘,捶醒山林裡的鳥獸,捶醒人。然後他們醒來發現你的存在。笑問你從哪裡來,你說你來自遠方,那虛偽與貪婪統治的遠方,那曾被你愛過,將來又會被你的故鄉。然後告訴人們,你不需要名字,你是無名字的捶鐘者。日日,你聽草與草的細語,拈花微笑。在沙灘上畫自己,讓自己被浪淹沒,而渾然忘記自己。夜夜,你開窗迎接星子們溫柔的造訪。 “你愛星嗎?”你會突然想向一個人寫信但寫後又撕碎,將紙悄撒在風中,撒在海上,撒在你的遺忘裡。以前你沒問他,現在你再也不能問他了。以前你們慣於沉默,現在只有你以沉默回憶往昔的沉默。以前你發現自己喜歡他,但你們總是那樣沉默,那一天,他突然沉默地離去了--他已死死許多年了吧?  有霧。霧來時你不知道,但你曾送霧離去。行在霧裡,你將滿足於自己的孤獨,驕傲於不被群眾荒謬的趔迷惑,驕傲於拒絕人間的庸俗。再也不需禮節,不需權威,不需偶像,也不需聖賢;你只需清醒,只需良知。你苦惱,只因清醒,只因還有良知。有雨,雨會為你彈沉重的歌曲,使你更淒寂,你以你的淒寂冷漠人間的醜陋。踽行在雨裡,讓泥土沾你,泥土與你只差一個上帝而已,但是上帝啊!你在哪裡?雨霽時,擦乾身體,但願自己是個浴後的嬰孩你欣賞自己,想起,每個人都是如此的,每個人都是塊泥土!有鳥,安睡於巢,你不破壞他們的美夢。會有鳥飛過,你曾羨慕航海的水手,但那時你羨慕輕捷地飛過,以影子戲浪的燕子。看浮雲修閒飄過,山默然,如你,如你的黑然佇立,敞開心門:“來吧!一切真善美。”也在海裡游泳,造訪魚的屋舍,跟魚交語;魚將驚奇你這條陌生的大魚,你只好介紹自己,告訴魚,人類可笑的現代文明,魚也笑了。然後造訪珊瑚的勝績,告訴珊瑚們,他們的屍體比金字塔還美麗!秋來時,去撿拾落葉與落花弔祭秋,在他們的墓塚上寫拘歌迎冬,讓鏡頭去傳秋的悲哀。春來時,在墓旁徘徊,頃想冬對大自然殘酷的愛與嶼,然後以一股悲哀擁抱春。啊,春,又是春時,世人為什麼仍存冬意?不再期待,期待一切曾被期待過的;不再讚美,讚美一切曾被讚美過的。以良知品評一切,你看很多書,燃燒很多熱情,很多慈悲,很多冥思。你是真實存在的自己。  不寫信,只將懷念埋在日記裡。不遺忘別人,也許別人已把你遺忘,但你並不介意。你是那紫羅蘭,固執地不在白天綻放,只在黑暗時默默地害羞,默默地祝福別人,默默地閃爍貞潔。當有一天,毛髮被染白,不知已越過了世紀,不知祖先墓塚的草已長得比你還高,只知自己等級了,你悄然歸來,不再去時昂然,你腳步蹭蹬。你仍認識故鄉,但故鄉已你遺忘。故鄉的老人會笑問客從何處來,你會淚答,你回自遠方,回自夢。你屬於故鄉。然後你告訴他們,每年秋天托鳥寄一片落葉回鄉的人是你,那落葉是你的懷念你說“以前離開這裡時,這裡是養羊的草原,而今學生代替了羊。”然後,你將聰明故鄉的愚味,高貴故鄉的世欲。無論人們怎樣待你,你並不是那怕失望而魚墁釣魚的紳士,你是那到大海釣魚的漁夫。失望懼你。你還懼什麼?  然後,你忘記你曾在遠方。  然後,你死在故鄉。

那時那顆星對我是女妖,渾身充滿著誘惑。我要上去,去征服她。那時夢見自個英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然後爬到天上,用一個篩子把那顆星篩下來,放在掌心,緊握著,緊握著,讓它溫暖我,也照亮我的前程。夢境是無垠的藍,無垠的夢閃爍著無垠的喜悅。我就是這樣在夢裡扮演英雄耗擲童年的。要不是那天鄰家那個小女孩嚷著要那椰子;要不是我還喜歡她,我也不會爬上那棵椰子樹,被那顆星迷住,還未把椰子摘下,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床上,要不是那年為了怕別人笑我是矮子,而總是要當摘星的英雄,我也不會跌斷了一條腿,也不會離開故鄉,到陌生的地方流浪。流浪到陌生的地方是為了遺忘,流浪到這里後,就愛上了夜。若說是在荒地上可以無阻礙地看星,不如說是在夜裡你們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你們。愛看星,雖然星閃爍著我童年的悲衰,卻是我生命的夜裡的寄託。愛數星,越數越多,越數越多,數的也許是我的悲哀,我總是數不到一百就不再數下去了。而且我總是被遠遠的那顆星吸引住,卻不知道為什麼,因為它最遠?因為它最小?因為它最孤單?為它最冷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歡它。那就夠了,如果它知道,也不會落下來的。  就這樣凝望。即使風雨襲來,我也等待,默默地等待也許是空虛,卻也是一種滿足。我何必祈求太多呢?星光當然不會給我影子,但只要給我凝望,我已不需要我的影子。事實上,我也忘記我的影子是什麼樣子了。  就這樣凝望。只想這樣凝望。不再幻想。童年時,要到天庭散步,一如在海灘躑躅,拾很多很多發亮的貝殼,但只保存自己喜愛的那一顆,不因它最亮,只因我喜歡它。仍然是童年的夢,仍然是遠遠的那顆星,而我早已蒼老。只這樣遠遠地凝望。遠遠地凝望是我的欣賞,遠遠地欣賞是我的滿足。  遠遠地欣賞也是我的冷漠。遠遠的那顆星閃爍的也許是冷漠,我也滿足於它的冷漠。而且如果有云可上,摘下那顆星,摘下的雖是冷漠,又要跌斷我的另一條腿,我還是肯上去摘的。但無雲梯,只有虛空。在虛空中,星的閃爍依然是閃爍。不再為得不到而傷心,不再想得到。如果得到,我又怕失去,我將忍受不住失去的痛苦。而且我根本得不到,既然得不到,就讓我只這樣默默地凝望,默默地欣賞。凝望之後仍是凝望,凝望的常是寂寞。一如那長長的椰子樹習慣於它長長的孤獨,我已習慣於寂寞,因為這樣生活,就這樣,我的熱情自燃著燒掉了我的青春,燒短了我的生命,卻依舊不了解生命。我認識的依舊只是童年裡的英雄,依舊只是遠天那顆星。依舊只是那個要我摘椰子的小女孩。而且記得她結婚那天我黯然離開故鄉。且記得那年我為她摘椰子不是出於憐憫而是出於愛。或許別人憶起我的,是我的冷漠。我的冷漠已是我的墓碑。如果你們一定要為我再設墓碑,請不要刻上我的名字,只要簡單地寫下:他死了,那顆星依然閃爍。

 遠方  似乎遠方總是使人嚮往的。  其實有美的遠方,有醜的遠方。  越遠越朦朧,越朦朧越神秘。那神秘常使我們幻想:遠方的平房變成宮殿,遠方的小溪變成大江,遠方的強悍變成溫馴,冰雪封蔽的遠方變成綠土。一些最壞的形容詞,也可能被加在我們所不喜歡的遠方。人們總是愛製造遠方,雖然昔日的遠方依舊是今日的遠方。莫爾的“烏托邦”,培根再造的New。遠方的夢土也許有神仙,但徐福入海未回,秦始皇死了,求仙藥的夢卻未死,依舊使後代帝王失眠。可憐東方朔走遍了遠方,依然不見可愛的神仙。神仙渺而不可慕,因為神仙壓根兒就只在我們心裡的遠方。  茫茫大海,浩瀚似無岸。那遠方的神秘,誘惑了靠海的民族而遨游海上,從​​事探險。征服與掠奪,給受海水沖擊的國家的文明增添了一些色彩。出瀛海又有瀛海,遠方的海像女妖,迷人也凶狠。東漢時班超的一位部將甘英,曾想從條支渡海到大秦(東羅馬?),但大海茫茫似棲息著死神,而打斷了他的念頭,甘英壯志未遂,和亞歷山大未渡印度河到他嚮往的遠方一樣,常使我惋惜。  山是縱的遠方。有限的高峻是無限的蠱惑,長年的沉默是不變的磁力,山不迷人人自迷,總是使人自動地往它那裡去;登高山又有高山,登不完的高山登不完的嚮往。這縱的遠方的凜然曾磨削人的鬥志,使古老的印度民族在無助的茫然中孕育悲觀的思想。這縱的遠方的悠然常是人們靈魂的安慰。怏怏的屈原一直嚮往崑崙。跛腳的拜倫以眺望寫出對山的感情。對一個愛縱的遠方的人來說,只能做山下的青草,而不能是山上的雲,也是悲哀的了。每個民族有每個民族的遠方,而陶醉在似有似無的夢境裡。列子湯問篇造了一個終北國,雖不是天堂,卻使周穆王去了以後樂陶陶,回來後迷糊了好幾個月才恢復正常,使人神往。天真的希臘人也在他們的北方造一個Hyperboreans的國,在南方造個Ethiopia,使後世的人糊里糊塗地考證。好似過了兩千多年後,我們忽然找到了古人所嚮往過的遠方了。當然,好幻想的古人,也想像一些醜惡的遠方,只是不願提起而已。  東方!東方這個神秘,至少有二千年,是歐洲人的夢魘。中國曾許久是西洋人心靈的寄託,想像中的天堂,而使他們一直試圖在探知這遙遠的東方。東方,東方,蒼老的東方雖早已不再是西洋人的天堂,但仍是他們的遠方,像龍一樣,依然神秘,以一股莫名的力量向西方招引,引來了一個青年研究我國的歷史,而且興奮地向我說:“我終於來到了這裡,來到了從小就嚮往的東方。”一個最真最善最美的遠方一直使人嚮往,那是天堂。對天堂的嚮往曾支配了西洋的中古史,而使人們不惜犧牲世上的幸福,以通過上帝啟示的窄門進那遠方。是一直沒有人從天堂回來,因此到現在人們還在嚮往天堂,而且天堂似乎越來越美了。地獄也是最遠的遠方,想到它,就像暴風雨前烏雲的陰影覆罩著,使我們有著莫名的恐懼。有人嚮往天堂而做好事,有人怕進地獄而做好事。遠方,常常冥冥地在驅策著人!血液裡似乎遺傳著流浪的鮮紅,幾乎每個人有遠行的衝動。雪萊的回憶:“我曾是遠方原野的浪人,我曾航過大河。 ”也幾乎是每個人的夢。遠方的漫遊,雖然摻著鄉愁,卻一直在開展人們的胸懷,成熟人們的思想。古希臘的兩位史學家希羅多德與修西底德斯和我們的司馬遷一樣曾漫遊遠方,而寫出那麼有氣魄的歷史!輕時遠遊埃及,看到了與雅典不同的另一型態的文化,使柏拉圖開拓了視野,而影響到他“理想國”的著作。人間到處可以找到異鄉人,遠方的憧憬把他們帶到異鄉,甚至在異鄉成功了他們的事業。 300多年前,英國有個年輕人離開了故鄉來到他的遠方倫敦,給了我們不朽的禮物——莎士比亞的戲劇。“當我長大了,我自己要去那裡。那地方比起我們這裡來是幾千倍的美麗,那裡根本沒有冬天,你一定同我去,好嗎? ”在席篤姆的《茵夢湖》裡,那個小賴因哈向小伊麗莎白這樣說,真是寫出了許多小孩子對遠方的夢。還有什麼比小孩子的夢境更天真更美? “我去。”小女孩應和著小男孩的夢,“但媽得同我們去,你媽也去。 ”“不。 ”他這樣回答,“那時他們太老了,不能同我們去了。   “可是我不能自己去。”“噢,你可以的,那時你是我太太,別人就跟這件事不相關了。”如果有人賣夢,小孩子也許要買長大的夢。小孩子期望自己長大,而可以無羈地去遠方的夢土遠遊。這雖是小說里天真的對話,其實也是證實人生的寫照。從童年的夢裡醒來,年輕人有著遙遙的前程,遙遙的前程是一連串的遠方。切對他好像那麼遠,連死亡對他也是遠的。也許他一無所有,卻至少有一股澎湃的熱血與勇氣。也許他不知走向哪裡,卻有著走向遠方的決心。遠方也許是兇惡的敵人,但他依然向前。遠方也許有暴風,有狂瀾,但他依然把船向前駛去。遠方也許像非洲的莽林,滿佈死亡,但他依然走近。遠方也許是荒漠,但樂園是開拓了的荒漠,他要去,去那遠方。還有什麼喜悅比抵達夢土更使人歆羨? ——那第一批到達新英格蘭的清教徒,看到的夢土雖荒涼,卻高興得跪下來感謝上帝。也許他在遠方造樂園。也許他又覺得老家是親密的遠方。也許他死在遠方。也許他從遠方回鄉。  也許他凱旋。即使手上一無所得,他的心裡仍有收穫:有一天,可以告訴別人,他曾去過遠方,那很少人去過的荒漠!幻想可以點綴生命,但只是遠方的云不能構成天空。嚮往可以活潑生命,但不是人生。我們總不能成天幻想遠方,只是嚮往,只是想往,而拋棄現實。曾看過賽克爵士寫的《探險史》,那是人類從古到今,用行動去實現抵達遠方的奮鬥記錄。如果只是嚮往,遠方依舊是遠方,嚮往永不能成為歷史。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天文家總是全神觀望天空,有一次不小心跌到井裡去了。他呼救後鄰人跑來,知道了他落井的原因後,就跟他說:“你怎麼只注意天上的東西而不注意地上的呢?”伊索的這一則寓言,真的是要告訴我們些什麼的。  醉看遠山,遠山更美。幻想使人沉醉,我們常醉看遠方而自以為清醒。遠方不一定如想像中的那麼綺麗,或那麼醜惡。如果前秦的軍隊走近一點,也許不會把草木誤認做兵。如果我們登上了月球,也許發現它並不如遠在地球上看時那麼漂亮,那時反而看地球才漂亮哪!無論我們到哪裡,天空總在上面。遠天的星辰以常年的靜默逗人遐思。我們發現一顆星,卻另有一顆星。如果人生是無涯的嵯峨山脈,那麼活著就是一連串對遠方的嚮往與朝聖,我們到了一個遠方,卻又有另一個遠方在呼喚。無窮的遠方,有限的生命,使人抱志飲恨。一個剛會走路,在生命黎明的小孩,也會有他的遠方;一個走過長程,進入生命黃昏的老人,仍會懷抱著他的遠方。多少英雄要以有限的生命去征服無窮的遠方,但遠方依舊微笑,而英雄卻一個個倒下。聖海倫島曾經是年輕的拿破崙的遠方,卻也是老邁英雄倒下的孤島。你,人生旅程上的英雄,有一天也會在遠方的微笑裡倒下——那不是悲劇,那是命運。總是有許多人願捨棄眼前的幸福到遠方去,就讓他們去吧!不必用佳餚把志在高空在鳥桎梏在籠子裡,儘管籠子多大,籠子不是天空。或美或醜,對你,遠方仍是溫柔的有力的挑戰,你去嗎?



 瀑布與石頭作者:許達然在我有聲有色的風景裡,你是還未被別人發現的瀑布,清高潔白。就是因為那樣清高才跌得這樣慘,白白把自己交給山谷,咕嚕咕嚕積成清潭,嬉玩自己激起的泡沫;潭受不了,推開你,你沿路淙淙流蕩,最後只好把自己交給海,變成浪。一大早,從暗處傾瀉下來的陽光就纏著你不放,還製造影子,讓你跳入;你怎樣奮力都摔不開。陽光甚至嫌四周不夠輝煌,還著色,更不合你透明的性格了。本以為入夜就可以免除這些干擾,偏偏月有時幽柔,下來照亮你的山歌。你的山歌總是奔放,然而即使在晚上都唱不出什麼名堂。雖激昂如進行曲,也不過使附近無法行軍的樹,邊聽邊搖邊嘆而已。既然活在你宏亮的聲音裡,那些樹只好日夜搖嘆了。  鳥曾來過。不能啄你的清高,也不能棲息在你的清白上,怎樣重奏合唱都比不過你,你又吵得潭里無魚。鳥不願在長年不安定的樹上造巢,飛走了。  風總是來。不能在總是衝動的你上面雕刻什麼,又抱不走你;它一用力,你就”“和它掙扎不清。它若發怒挾雨而來,你淋久後也激動,竟不管下面已氾濫,還往下衝,你覺得很不英雄。因為是水,跌不死,所以才總是那麼壯烈。其實你並沒有你自己,也不知是誰。水總在推,只好向前,向前,不能再向前時,只好嚷著向下跳。總是向下跳,無時間思考,你覺得沒什麼可讚美的。不能讚美的也只是憤怒,卻不知在咆哮什麼,整天就落進自己的吶喊,自聽自賞自鼓掌。雖然你的激情感動不了山的淡漠,你仍堅持力的表現;只是沒被發現就不能發電,你覺得寂寞。在你無言的素描裡,你拒絕是與世隔絕的瀑布。你寧可是無橋的溪中的一塊石,硬不怕洶湧;不大,但從水面凸出給腳踏過。不稀罕什麼雄偉,什麼壯麗,也不計較是否被發現了。


 -----許達然

 日據時期台灣散文
 散文在日據台灣除了論述以外還有隨筆,台灣散文作家似乎同意盧卡契的觀 點認為隨筆散文是「判斷的過程而不是判決」 ,隨筆最大的招數是諷刺,陳虛谷 反諷拜錢主義「無錢該死,有錢也該死」 ,隨筆還有寓言性的反諷,王瘦羊過年 的時候讓喜神和灶神訴苦,但財神和天神就是不來聽聽,筆鋒銳利的周定山是隨 筆最強而有力的意外,他毫不留情的修理舊文人,說明判多了也算有學問,接著 被叫做散文的是阿多諾所指的叫細碎的現實的思考,為求統一但難免不連貫的散 文。 洪炎秋的散文古今中外、廣徵博引,有時玩弄文字,製造幽默的效果。然而 談起藝術可就嚴肅了,周衍也說台灣獨立文藝創作靈感和原動力的問題,最嚴肅 的是檢討台灣的性格,蔣渭水在 1920 年檢查「患者台灣」 ,莊泗荃批判台灣人媚 上欺下,無廉無恥還有懦怯,徐坤泉直接指出台灣人心胸狹窄,日據台灣散文作 者給台灣人照鏡子,見到惡劣品行幾乎都齊全了。當初也描寫鄉鎮都市的眾生 相,張文環用〈檳榔籠〉素描鄉居情趣,劉捷畫出台北大稻埕日夜聲色,寫農村 都市大街小巷的民眾,郭秋生用古老畫生動的描訴卑微人的生活。 生動的也是台灣民間故事,幾乎所有台灣作家都根據民間故事、傳說寫過散 文, 這些 故事 包括 民間 對歷史 人 物 的 想像 ,也 表 現了民間的 機智 ,民間用 智慧 和 幻想解釋 原 因 , 把 事情 合 理 化 , 比如 他 們替媽祖擔憂 , 解釋媽祖因 為可 憐 羊生 產 痛 苦而 終身 不 嫁 ,民間故事 成 了 集體幻想 , 把 民間的意 識投射 在外 界 , 發洩 情感、 減 除 壓抑 。日據台灣作家寫台灣 景 觀,寫中 國印象 、寫日 本 生活,而 回憶 的散文 就多了, 吳新榮回憶 為〈 東京 時 代 〉 加入 台灣 青 年 會 ,思 想左傾後對 文學有 加深 了 興 趣, 楊逵回憶母親 為他 縫鞋底 , 非常耐穿 。日據台灣作家也在 自 然中 抒景 , 邱秉南 也就是 邱永漢 的 〈 廢墟 〉 彷彿印象派 的畫,畫著他的心靈的 遺跡 ,他用 「 通 感」 剪 接 風景 , 充滿 了 愜 意,張 冬芳把自己放 大, 世界 就 好像 也 美味 了。 不 敢把自己放 大的台灣作家也 平 實的描寫被欺 負 的 平凡 人 物 和 受景仰 的不 平凡 人 物 , 楊朝枝看 過 度勞累 的 工 人生 病 以 後 在家 呻吟 , 坐咖啡 聽著有錢的人感 冒 的時候在一 等病房休息 , 廖漢臣粗看賴 和 像智圓 和 尚 ,細 看謙 讓 仁德忙得 不可 開交 還 堅持 創作。







許達然純正鄉土心靈的探索 ◎李瑞騰
剪報來源: 人間福報
發表時間: 2007-04-17
李瑞騰

 文學的當代研究充滿趣味與挑戰,特別是作家論。資料看似比較容易取得,但我們總覺得作家如果健在,或其親人、後人容易訪得,有關資料可以挖掘者 必多,因此會想方設法去做深度訪談;但我們分明又了解,作家本人並非其作品唯一的解釋者,我們期待他為我們解惑,多告訴我們一些秘密,但又想維持論述的自 主性,趣味在此,而挑戰也在這裡。

 我指導過許多研究生從事當代作家的研究,有人完全不去接觸作家或其後人,有的卻因此和作家結緣,甚至親近如同家人。總的說來是緣分,和雙方的性 情都有關係。現任教於板橋高中的陳淑貞老師是我指導的研究生,四、五年前研究許達然的散文,過程中和作家本人除書信往來,還親赴美國芝加哥拜訪許達然夫 婦,盤桓數日。就像人類學、社會學研究的田調一樣,她因此才能完成許達然人生歷程、文學生涯的撰寫,並編成多種研究資料。這一次她的論文能通過台北縣文化 局的評審,列入「北台灣文學」第十二集而出版,與此不無關聯。

 文學研究是一個閱讀、印證與發現的過程,作家的創作文本可以拆解,亦需再整合;研究者必須有問題意識,有分析能力,有論述架構的工夫。淑貞在初 高中階段即已展現對於文藝的喜愛,以國文資優進入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之際即有寫作成果出版,非常難得;由於有長期閱讀及散文寫作經驗,她選擇研究台灣散 文,這可以理解;但是選擇研究許達然,倒讓我有一點小小的吃驚,她在本論文的〈緒論〉中說是因為「喜愛」,但作為一個研究對象的擇定,情感動機是不夠的, 還得有學術的理由。

 大體來說,通過像許達然這樣一位出身南台灣而長期在美國大學任教的學者作家的所有作品之研索,可以看到一個台灣農村青年在知識化、國際化過程 中,如何保有其純正的鄉土心靈?特別是空間的游離所產生的漂泊感,如何轉化成一種鄉土的繫念,乃至深入傳統的思維?淑貞意識到許達然的散文之研究,最終其 實是要解決這些問題,於是沉穩地開展她的文字探索之旅。

 淑貞並非我課堂上的學生,她讀的是北市師院應用語文所碩士班,卻來中央大學請我擔任她的指導教授,在此之前,我完全不認識她。人間偶遇,緣深緣 淺,可貴的是相知相惜,正如她之於許達然,在精神層面有其通感之處;四、五年後,我再讀淑貞增補修訂後的論著,讀出了她為文之用心,以及許達然作為一位台 灣作家心心繫念鄉土的純正心靈。

原文轉載自【2007-04-16/人間福報/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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