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反覆講下去
之前因為寫故事Story策劃的《記憶鏡行事:走讀二二八事件遺址》專書,讀了嘉義的二二八歷史。
嘉義的二二八不是二二八,是三月四日、三月九日、三月十一日、三月十八日、三月二十三日跟三月二十五日。
這次讀口述,最讓我耿耿於懷的,是兒女的視角。
和平使都是嘉義精英與知名人士,他們的兒女卻在這幾天,親眼見父親被槍殺。
新生報嘉義分社主任蘇獻章要被槍斃那天,女兒蘇煌玉在家裡樓上,看到警察局有很多人,其中有父親。一時蘇獻章也與妻子對上視線,說:「那些孩子要幫我顧好喔!」蘇煌玉聽到父親這麼說,又看到父親手被綁著,背後插著一支牌子,便哭了起來。
被槍殺者,在那之前會先遊街示眾。牙醫師兼市參議員盧鈵欽,那天女兒看到父親在車上,衝出家門,十二歲的小女孩一路追著卡車,一路喊著「爸爸、爸爸」,路人見到都為之流淚。
畫家兼市參議員陳澄波的次女陳碧女,當時看到父親在車上,從中山路追著車子一直跑,一度似乎與父親視線交會。車開到火車站,槍殺第一個後,陳碧女抓著士兵的褲管,說:「這是我父親,他是好人,你們要探聽清楚,探聽明白才能槍決。」卻被士兵踢到一邊去。陳碧女眼睜睜看著父親中了兩槍後倒地。
醫生潘木枝三子潘英三,當年十三歲,看到載父親的車開往火車站卻追不上,幸好遇到認識的人用腳踏車載他,在趕到火車站前五十公尺處,就先聽到了槍聲。潘英三衝入人群時,劊子手正在收槍。潘英三衝向父親,潘木枝經過十天的監禁,臉頰消瘦,眼睛上吊,下巴脫臼掉下來。潘英三把父親的下巴推回去,感覺到父親正在死亡,但尚未腦死,因此交代了家中的情形。潘英三見到父親的眼眶逐漸濕潤,告訴父親「好好安心的去吧」,父親才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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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眼見自己的父親被槍斃,那是什麼樣的體驗?我不敢想像。
父親們沒有做錯事,兒女們更沒有做錯事——他們本應有機會成為好爸爸,陪伴自己的兒女長大。但這機會卻被國民黨活生生奪走了。
加害者自己長壽以終,膝下承歡,後代還有餘蔭可靠。但另外一些本省菁英的兒女,不只父親被奪走,還必須終身活在陰影之中。
世道何其不公。但冥冥之中,這些遊街英雄的身影,嘉義市民似乎並未遺忘。
盧炳欽的妻子林秀媚說,全嘉義的午飯都剩了下來,沒有人吃得下飯。賣點心的也收攤不賣。所有人都震驚且恐懼,這世間竟然已變成了這個樣子。
嘉義也有全台最早的二二八紀念碑。嘉義是我外婆家,我在連「二二八」都不知道是什麼的時候,就看過當時位在彌陀路忠義橋頭的二二八紀念碑(現遷移到東區228紀念公園)。為寫文章找資料時我才知道,這座全台首座二二八紀念碑要建立時,其實非常艱難。
那時是一九八九年。原本說這座紀念碑要興建在嘉義車站這個具紀念性的地點,但最後移到忠義橋頭。興建過程中還遭人惡意破壞,因此不得不派人連夜站崗。當時負責建造的是長老教會,牧師們也加入二十四小時輪值的行列。不只施工人員多次遭受暴力對待,設計師詹三原也接到恐嚇電話,甚至後來被羅織罪名入獄。
想不到吧,只是為真實發生的屠殺事件立紀念碑,都會有生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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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寫文章時,還用的是圖書館的《嘉義驛前二二八》,但在這次書展,我把吳三連基金會的這套口述史系列收齊了。我那天遇到了張炎憲教授的夫人,我認真跟她說:「這套口述史非常有遠見。」她則說,很感動年輕人願意了解這段歷史。
書展那時,陳玉珍去了。我看到有人拍一張照片,陳玉珍站在吳三連基金會的攤位裡。她身後就是二二八口述史的那疊書,我說的這些故事,全都收在那疊書裡。但陳玉珍不會去翻開書,她也不會知道這些故事,就算知道了,她沒有那個高貴情操去感到悲傷。
七十年前的國民黨欺負台灣人,七十年後的國民黨依然死性不改的在欺負台灣人。其實讀口述,當事人都比我們還要更溫良恭儉讓,多少覺得這是命運所致。但我不會,我知道冤有頭債有主,如此龐大的人命債是不可能被算清的,在那之前,我都會反覆地講下去。
黃茜芳
覺得充滿希望──和 Mingzheng Huang 。
陳澄波《我的家庭》成為月刊封面的來龍去脈
基本上,藝術雜誌的「封面」是賣錢的,從最早的《雄獅美術》就是,如果賣不出去,有決定權的主事者(可能是總編輯或主編)才會挑選「封面」的畫作。
《藝術貴族》剛成立,每個月虧損約100萬,看見赤字,李敦朗先生十分震嚇,立刻喊停,宣布裁員,重整團隊。
年輕的我很幸運被留下,並非我特別專業,只因我的薪水最低。現在回望,應當深深感激李敦朗先生刻意訓練我,讓我有「成本」概念。
1992年,台灣蘇富比公司舉行在台北的首場拍賣,當時我是《雄獅美術》的編輯。蘇富比總經理衣淑凡女士,是載送蔣中正夫婦抵臺的飛行員衣復恩的掌上明珠,她全力操盤的第一場拍賣,讓台灣已經很熱的藝術市場(第一市場),熱度繼續延燒到第二市場(Secondary Market)。
拍賣當天,會場當然是座無虛席,媒體工作者更是嚴正以待,尤其是攝影記者,畢竟大多數媒體工作者都沒在台灣看過真正專業的拍賣會。
台灣蘇富比把前輩藝術家的畫作拉抬到一定的價位,陳澄波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黃昏淡水》以1017萬成交,在1993年蘇富比秋拍,買家是國巨的陳泰銘先生。
陳澄波 (1895/2/2–1947/3/25) 的生命雖然短暫,僅有52年,更是在「美術節」當天,於嘉義街頭被槍殺,家人別無他法,只得拆下門板,齊心去把家長陳澄波遺體擡回家,如此傳奇的慘烈史實,莫不讓人聞之鼻酸,更是台灣美術史非常重要的一頁。
剛解嚴沒多久的90年代初期,陳澄波自然是各方畫廊、拍賣會爭搶而炙手可熱的前輩藝術家之一。
春之藝廊是東和鋼鐵的侯王淑昭女士成立,1979年,與《雄獅美術》月刊合作,共同推出了「陳澄波遺作展」,11月29日展到12月9日,僅僅11天,展出四十餘幅油畫、淡彩畫作與相關資料等。
當時仍在戒嚴期間,白色恐怖氛圍瀰漫整個社會,人人但求自保,《我的家庭》一作,左下方繪有〈無產階級畫論〉,深怕引起有關單位的關切,《我的家庭》沒有公開展示。僅收錄在特別印製的《學院中的素人畫家——陳澄波》畫冊,其中的〈無產階級畫論〉刻意刮除,不讓觀者能一眼看出書名,而畫冊上刮除部分清晰可見。
開幕當天,一生低調不輕易出現在公眾場合的陳澄波遺孀張捷女士,極為罕見地親自出席開幕式,留下這歷史性的畫面。
直到1994年,嘉義市立文化中心推出了「陳澄波百年紀念展」,《我的家庭》終於能夠正式公開展覽,經過了超過一甲子的63年才能面世,當然更是百件作品中的重要代表作。
台北的國北師美術館推出「不朽的青春——臺灣美術再發現」特展,再度見到《我的家庭》一作,展期是2020年10月17日到2021年1月17日,觀者絡繹不絕,是相當重要又內容豐實的好展覽。
1997年,陳澄波等知名前輩藝術家的價格扶搖直上,許多重要藏家爭先恐後出手收藏,除了陳澄波,包括廖繼春、李石樵、李梅樹、楊三郎、余承堯、趙春翔等都是重要代表畫家。
最荒誕當是某家位在阿波羅大廈的畫廊,主打製作多位重要前輩藝術家雕像,其中販售的繪畫「偽作」多,是業界眾所周知的事實,卻月月花大錢買廣告版面,實為藝術市場亂象製造者之一。
昔時,我正是《典藏》主編,知曉前輩藝術家的價格正熱,而,乏人問津的「封面」,得用一件最有價值的畫作,方能撐住四月號重要的內容。於是,陳澄波完成在1931年的重要畫作《我的家庭》,順利成為「封面」。
張捷是陳澄波的最佳賢內助,接獲陳澄波商請友人冒生命幫忙拍身亡後照片的底片及遺書,那種痛豈是常人所能忍?而,勇敢的張捷急中生智,把這些物件藏放在祖先牌位後方,長達數十年,不曾對家人提及隻字片語。
至於,陳澄波身故時穿的血衣,固定每年取出曬曬太陽,平日則工工整整藏在床底下。
長子陳重光不擅交際言詞,一輩子是教書匠,行事低調。預計採訪的規劃,並非順理成章能成,我用了相當足夠的時間換取他的信任,最終才能進行訪談。
父親被槍殺身亡之際,陳重光僅21歲,生為家中長男,深感害怕卻不願流露在外的母親,如何含辛茹苦撐住這個家?陳重光最為明瞭,自然也形朔陳重光不輕易流露真性情的個性。
值此同時,擁有陳澄波畫作的許多親友,深怕遭到絲毫波及,全把畫作好好收妥,唯有陳家女主人張捷把《我的家庭》掛在客廳。
嫁給雕刻家蒲添生的陳紫微是長女,在她的印象中:「父親自幼無母,十三歲喪父,成長過程很苦,生命中有多次面臨死亡卻大難未死的經驗,結果是死在二二八事件,一輩子命很苦。」
張捷在九十多歲時,客廳依舊掛著《我的家庭》,腦部明顯退化,不過,口中總叨唸著「老父不見了,快去找,要記得帶衣服給她穿,要帶食物給他吃」。雖經過半世紀歲月淘洗,張捷面對夫婿赫然被槍殺的苦楚怎是外人能體會?她的心酸又能往何處訴?心底的驚懼絕非我們能面對!
1929年,陳澄波自行前往上海擔任新華藝專的教授兼主任。2年後的1931年,他才把妻子張捷、兒女(紫薇、碧女與重光)接往上海團聚,無疑為陳澄波吃下了一顆定心丸。繪製《我的家庭》期間,正是這一家人最快樂歡聚的甜蜜時光。
「父親畫《我的家庭》,在上海的我們是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陳紫薇接受我專訪時漾著笑容回憶道。
陳重光做事沉穩,慢條斯理,絕不輕易外露真實心境,特別保護自我。身為資深媒體人的我,雖然沒他走過大時代大風大浪的生命歷練,卻很能理解他面對我的態度與反應,「時間」與「真誠」是最好的良藥,最終,他終究欣然接受我的專訪,在他家的客廳。
踏進他家的客廳,牆上張掛著多張陳澄波的《自畫像》,陳重光緩緩解釋:「這些都不是真蹟,全是複製畫!」當下,我心頭一緊,足以想見他隨時處在莫名又巨大壓力下,而,不能自在暢快呼吸是多麼煎熬!
至於《我的家庭》一作,陳澄波的「自畫像」部分是對著鏡子慢慢琢磨完成。
上海冬日沒有暖氣,溫度是低的凍人,年幼的陳重光天真說著:「媽媽要幫我看好手!」可見這是多麼溫馨的家庭,父慈母愛,讓三個兒女格外幸福。
一二八事變(上海事變)是1932年,學校停課,陳澄波恰巧善用一二八事變爆發前夕,有足夠時間完成《我的家庭》。戰事還是爆發了,持日本護照的陳澄波一家人趕忙移往法租界。怎料皮箱中一枚小銅板,險些讓陳澄波被誤認為「間諜」,還好有情有義的好同事適時出手相救,平安保住了生命與整個家庭。
陳澄波不忍心全家人生活在不安定的上海,遂請妻子先帶著兒女搭船回台,自己續留在上海看看局勢如何發展?
時間無情走過,從不暫留! 忽然,某一日,張捷接到友人告知陳澄波搭乘的船隻遭遇船難,家人一時無法接受這突來的重大打擊,著實不知日子該如何往下過?
俗諺云「皇天不負苦心人」,大難不死的陳澄波,終於歷劫平安歸來,回抵嘉義自己最溫暖的家。行囊中帶著完好的畫作《我的家庭》,不啻是上天給予這個家庭最寶貴的禮物。
今年春天,年輕的黃銘正導演與連禎惠導演(兼製片)發表耗時五年拍攝的《尋找湯德章》紀錄片。我認真看過兩回,特別注意主角之一的湯德章養子湯聰謀的眼神與肢體語言,每每讓我想起多年前訪專訪陳重光的情景,同樣是雙眼炯炯有神,似乎透露多少欲言又止的故事細節,肢體動作不多也不大,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全是「線索」,必須循著這些線索繼續探究,才能一窺堂奧。
「時間永遠站在真相這邊」是我最深的信念,史實就是史實,沒法掩蓋,臺灣的子民會讓真實的史實永遠流傳在我們生活的這塊母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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