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
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
種植桑樹在江邊,指望三年葉可采。
枝葉長出將茂盛,忽然遇到山河改。
樹枝樹葉被摧折,樹幹樹根浮大海。
春蠶無葉不得食,無繭寒衣哪裡來?
不把根植在高原,如今後悔亦無奈!
午夜的鐘聲響過,胡適向傅斯年哀嘆自己由北平到南京做“逃兵”、做“難民”已十七日之后,于醉眼蒙朧中強打精神,撇開不快的往事,重新抖起文人的癲狂與豪氣,一邊往嘴里灌酒,一邊吟誦起陶淵明《擬古》第九: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
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
抗戰勝利,傅斯年、胡適接辦戰后的北大,至此已逾三年。“三年望當采”,正期望北大有所建樹和成就之時。“忽值山河改”,由青天白日忽然變成了滿地紅旗,期望中的“事業”隨之付諸東流。“柯葉”、“根株”,經此一大“摧折”浮水東流,一切希望皆成泡影。“本不植高原”,“種桑”之地本就沒在風雨無憂的高原,忠悃所寄,生命所托,面對今日這般悲愴凄涼之境,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吟過數遍,二人酒勁上來,各自倒在床上昏睡過去。
傅斯年曾在“去留之间两徘徊”。据“史语所”研究人员陈盘回忆:“自三十八年冬(实应为三十七年),首都告急,群情惶急,不知何以为计。一日,师(傅斯年)召集同人会议,惨然曰:‘研究所生命,恐遂如此告终矣!余之精力遂消亡,且宿疾未愈,虽欲再将研究所迁入适当地区,使国家学术中心维持得以不坠,然余竟不克荷此繁剧矣。今当筹商遣散。虽然如此,诸先生之工作,斯年仍愿尽最大努力,妥为介绍安置。’同人此时,以学术自由之环境已受威胁,于多年生命所寄托之研究所,亦不胜其依恋可惜。一时满座情绪,至严肃悲哀,有热泪盈眶者。师于是不觉大感动,毅然曰:‘诸先生之贞志乃尔,则斯年之残年何足惜,当力命以付诸先生之望耳。’本所迁移之议,于是遂决。”
1949年元旦之夜,胡适与傅斯年在南京共迎新年。面对时局,这年元旦之夜无一丝欢乐的气氛。是夜,师徒二人置酒对饮,相视凄然,潸然泪下。二人一边喝酒,一边不断吟诵陶渊明的《拟古》第九:“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陈布雷自杀后,傅斯年也产生了自杀的念头。陈盘回忆:“当首都仓皇之日,时有陈布雷、段锡朋二氏之殁,师(傅斯年)因精神上大受刺激,悲观之极,顿萌自杀之念。而师未于此时殉国者,赖傅夫人爱护防范之力也。”
1948年11月下旬,隨著翁文灝內閣的垮台,蔣介石提出請胡適出來收拾殘局,遂派陶希聖北上請胡適來南京組閣,所謂臨危受命,勸他挑起行政院長的重擔。11月22日陶希聖飛到北平,趕到東廠胡同找到胡適,纏磨了兩天,胡適堅決不肯答應去南京組閣,只表示“在國家最危難的時候,我一定與總統蔣先生站在一起。”——這時候,胡適還正忙著《水經註》版本展覽和籌備北大五十週年校慶的各項工作。隨著國民黨軍事形勢一瀉千里,北平已經開始陷入中國共產黨軍事包圍。二十天后的12月15日他不得不坐上了撤離北平的專機,逃往南京。12月13日胡適撰寫了《北京大學五十週年》的紀念文章,14日給北大同仁留言:“我就毫無準備的走了。一切的事,只好拜託你們幾位同事維持。我雖在遠,決不忘掉北大。”
1948年12月17日下午胡適在南京出席北大同學會籌備的“北大五十校慶大會”,他在致辭中說:“我絕對沒有夢想到今天會在這里和諸位見面,我是一個棄職的逃兵,實在沒有面子再在這裡說話。”他痛感自己“不能與多災多難之學校同度艱危”,惟有“希望北大能夠完全渡過這一難關。”說話間情緒悲愴,感慨湧起,一時泣不成聲,會場一片淒然。這天正是他57周歲生日,他與北大從此斷絕關係。
恰巧也正是這一天,在北平的北大同人也搞了一個“五十週年紀念活動”,頗有氣氛。出版了“紀念特刊”,舉行了各種學術講演與多種展覽。其中關於北大校史展覽的第三部分,還陳列有胡適的日記、《嘗試集》初稿,初期白話詩稿印本,魏建功文錢玄同書的“胡適之壽酒米糧庫平話”長幅,以及胡適1937年9月9日給北大同人的那封別具一格的告別信等。
1948年陽曆除夕,胡適與傅斯年同在南京度歲。淒然相對作新亭之泣,一邊喝酒,一邊背誦陶淵明《擬古》第九:“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採。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北大復員,傅斯年、胡適接辦正好“三年”,“三年望當採”,正期望北大有所建樹,有所創獲,有所成就時,“忽值山河改”,現實的山河改色,“事業”付諸東流。“枝條”、“柯葉”、“根株”經此大“摧折”,種桑的人恐怕只得“浮滄海”——“乘桴浮於海”了。“本不植高原”,“種桑”選錯了地理,忠悃所寄,生命所託,到今日還有什麼可以後悔的?
【按語】
〈擬古〉共九首,約作於宋武帝永初二年(421年),歷來皆認為是陶淵明見劉裕竄晉,有感於時事而作。〈擬古〉為題始於陸機,即模擬前人詩作之意。雖然陶淵明未言明自己所模擬的對象,但從作品來看,應包括了〈古詩十九首〉、李陵、蘇武等漢魏古詩。誠如清人方東樹所言:「淵明〈擬古〉,是用古人格作自家詩。」(《昭味詹言》)僅取其題目與體式用以懷古傷今,至於內容則純粹抒寫自身懷抱,毫無模擬的痕跡。
其三
仲春遘時雨,始雷發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從橫舒。
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
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此詩由農家的日常觀察寫起。在仲春時節,那些原為了避冬,而躲藏於洞穴內、石底下的各種生物,都被春雷驚醒,草木也因雨水得到了舒展。在這萬物重新復甦的時令裡,陶淵明首先留意到的,是經過了一年,又再次飛回草廬簷下的燕子。然而從「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開始,詩句逐漸分不清是燕語,還是人語。全詩的最後一句「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彷彿詩人在與燕子對話,說出了自己的心事,也點出這是一首蘊含寓意的詩。陶淵明先是化用了《詩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之句,來表明自己心意已定,不可轉動。又再進一步詢問對方,你的心意改變了嗎?無奈在這個春光明媚的大自然之中,陶淵明眼見燕子仍會循著四季回到原來的家,反而他心中思念的故舊,如顏延之、殷隱等人,皆背棄了晉室於新朝任官,只剩詩人還守著這日益荒蕪的舊廬。
其八
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誰言行遊近,張掖至幽州。
飢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
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
淵明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那樣年輕氣盛,隻身攜著一把劍,就從西北邊的張掖,一直遊歷到東北邊的幽州。然而當時北方為胡人政權所統治,於現實中,陶淵明不太可能如此橫行天下。何況〈擬古〉之作,原本就未必是寫親身經歷,更可能是虛構一位劍客來代表其傲骨,就如同陶淵明第三首擬古詩,既可說是寫燕子,亦可說是寫人。所以暫且不論詩人是否真實到過北方,去感受其胸中的志氣即可。那麼陶淵明,或者說這位劍客,當他在張掖一帶,餓了就到首陽山採蕨類來吃;在幽州,渴了就到易水邊飲水。然而在這些地方,沒見到伯夷、叔齊,也沒見到荊軻等能與他相知的人,只見到古時留下的兩座大墳。誰的墳?伯牙與莊周。自從知音鍾子期死後,伯牙絕弦破琴,不再演奏;而惠子過世後,莊子亦言,再也沒有可以和我辯論的人了。最後陶淵明不得不問自己,既然世上已無知音,此番遠行我欲追求的又是什麼?還不如回去避世隱居吧。
榮木,念將老也。日月推遷,已復九夏,總角聞道,白首無成。
采采榮木,結根于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
人生若寄,顦顇有時。靜言孔念,中心悵而。
采采榮木,于茲託根。繁華朝起,慨暮不存。
貞脆由人,禍福無門。匪道曷依,匪善奚敦!
嗟予小子,稟茲固陋。徂年既流,業不增舊。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懷矣,怛焉內疚。
先師遺訓,余豈之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
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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