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梁丹丰師父四十餘年了,1979年夏天,就讀東海大學歷史系二年級的我,是個小文青。將升三年級的暑假,為系刊做梁師父訪談,小文青當然寫不出啥名堂,受訪人卻認真回應。而跟梁師父學畫是天命之年以後的事,2012年春天,梁師父希望我為她的水墨畫集寫一篇導論。在討論畫作過程中,我順口問如果想學水墨畫,是跟她女兒還是跟她,師父說當然跟她,於是那年7月23日我成為師父門下最笨的徒弟。轉眼8年於茲,2020年夏天,我因腰傷復發,右腳膝蓋退化性關節炎,畫室桌椅偏矮,上完課腰腿疼痛不已,故爾暫停水墨畫課,專心復健。本擬2021年春天回到畫室,不意臺灣5月武漢肺炎轉遽,畫室停課。9月6日梁銘毅姊告知師父歸返道山,我再也不能重返畫室受師父之教。
梁丹丰師父是臺灣早期的自助旅行者,走到哪裡畫到哪裡;亦是臺灣早期新女性之典範,剛毅自主,優雅走出自己的生命道路。身為梁師父不成才的徒弟,書畫殊無才情,爰整理師父藝事創作,以為懷思。
梁丹丰師父是一位全方位畫家,理論與實證相輔相成,中國傳統水墨與西方繪畫並成雙璧,且均深入其底蘊,自由揮灑而不逾矩,故爾每能創造新境。從十三歲拿起畫筆到年杖朝之後,猶勤耕不輟,逾一甲子的雨露風霜,梁師父的藝術之路,寬廣而深邃;從西畫的水彩、油畫、鉛筆,到中國傳統水墨,均開拓出繁花葳蕤之新天地。
梁丹丰師父的繪畫和散文創作悉來自筆記,幾十本筆記本成就了她的藝術與文學。二十五開(21* 15cm),咖啡色塑膠皮封面,藍色橫紋內頁,與大部分學生用的筆記本,沒有什麼不同。一般學校附近的文具店都可以買到,有些大學的福利社,也賣這種筆記本,封面印上學校的名字。
一本平凡的筆記本,因著主人的不平凡,而具有不凡的意義。
2015年5月3日,梁師父拿出筆記本,對畫室同門解說她旅行時如何藉助筆記,完成其畫作和散文創作。梁師父說她有四十幾本這種筆記本,用它們出版了六十幾本畫冊和散文集。
我常跟學生說,截斷網路,離開資料,到樹下去寫學期報告,但大部分學生是不聽我話的。所以,從大學部到研究所,學生的報告常常是一段史料,幾句連接詞,再接一段史料;而許多材料又是網路上抓的,恐怕連學生自己都沒興趣看,當老師的亦唯徒呼負負。我要學生每日手寫五百字,期末總平均加十分,學生亦是興趣缺缺。有些學生修課時勉強寫了,修完課直接拋到九霄雲外,亦是徒勞無功。我想起死在納粹獄中的法國年鑑學派開山祖師爺布洛克(Marc Bloch),其獄中遺稿《史家的技藝》,就是在沒有任何材料下徒手寫成的。曉暢的文字,深邃的思想,曾經影響了多少歷史工作者與歷史學徒。可是今日的史學論著,卻常常材料多於論述,口水多過茶,我們寫著連自己都沒有興趣閱讀的所謂學術論著。
我自己是習慣做筆記的,隨身帶本小冊子,二十五開,內頁是稿紙形式,每行20字,每頁7行。背著雙肩背包或帆布書包,包包裡放著筆記本和鋼筆,方便隨時可以做點筆記,而我做筆記的習慣主要受陳寅恪影響。
1988年5月25日,北京大學召開「陳寅恪先生誕辰百年研討會」。季羨林教授在報告中,說明他正在整理陳先生的學習筆記本。根據季羨林先生的報告,在這些筆記本中包含了十幾種語言、數學、金瓶梅、法華經、天台梵文、佛陀行贊等,內容異常豐富。季羨林教授在報告中提到陳寅恪先生「蓄之於內者多,而用之於外者少」,從學習筆記本來看,他學習的範圍是非常廣泛的。
比起陳寅洛和梁師父的筆記本,我的筆記實乏善可陳。一位乞食講堂的魯蛇教授,筆記裡無非眼見耳聞,閱讀筆記,或者平日所思所想,當不得事的。想到梁師父走過山河大地,行腳天涯逾三十載,用畫筆譜寫生命的樂章。非僅有畫家之眼,且具文學之筆,在彩繪影像的同時,也用筆寫下旅途中的見聞和感懷,使其旅行常以圖文並茂的方式,引領讀者走進她的世界。
梁丹丰師父創作的奧秘,悉來自這四十幾本其貌不揚,內容豐富的筆記本。
1948年,梁丹丰師父第一次拿起畫筆,央求父親教她畫畫。父親丟了兩片葉子給她,要她自己想辦法畫。十三女兒學繡,13歲的梁丹丰學畫,身為畫家的父親並未親自授業,而是要女兒自行探索。父親要她以自然為師,以造化為師。至於繪畫技法,在她的作品中,幾乎看不到父親的任何影子。
1948年的杭州,已然一脈戰亂景象,她在家裡用零碎紙頭,摸索探問,獨自努力學習,用她敏銳的觀察力,畫下眼眸所見的世界。雖然其間曾短暫進入杭州藝專習畫,但大部分時候她只是一個人默默地畫著。
1974年,39歲的梁丹丰師父應美國聖若望大學之邀,前赴該校亞洲中心展出作品,開啟其環球初旅。這次的旅行途經法、義、奧、西班牙、瑞士、希臘,歷時四月返臺,從此啟動她行腳天涯的藝術之旅。
因為旅行寫生的緣故,梁丹丰師父選擇了便於攜帶的繪畫工具:水彩和鉛筆,因而其大部分畫作即以水彩和鉛筆為主。但她其實也善長水墨和油畫,只是在數量上遠不及鉛筆和水彩。某次旅行歸來,曾一口氣畫了二十幾幅油畫作品。惟在整體數量上,仍遠不及其賴以名世的鉛筆和水彩。
在出國旅行寫生以前,她早已放開手,以快、狠、準的筆觸,畫大幅水彩。一般所習見的水彩畫以八開四開為多,對開已是大畫,她在初次出國前,已完成畫全開水彩的嘗試,準備好迎向世界,用開廓的胸襟向世界求道,勞心苦志,失志不渝。
「因為知道自己笨,沒有才華,故爾不斷地努力,不停地學習,不停地畫。」梁丹丰師父自謙地說。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認為自己沒有才華,但她確實極少將才華掛在口頭上。
1996年在經歷兩次心臟重大手術之後,仍然沒有放下手中的畫筆。她說:「這些年是撿來的,既然是撿來的,就要更加珍惜。」自從那年醫師用電擊將她從鬼門關救回來,她更珍惜自己的生命,堅持初衷,以手上的筆描繪這世界,用繪畫和文字,記錄其所見所聞。
除了以繪畫名世,梁丹丰師父也是著名的散文作家,一手用彩筆畫世界,一手用鋼筆寫故事。我看過許多她的手寫稿,一筆流暢娟秀的鋼筆字,令人讀來賞心悅目。對於在歷史研究所開設「手稿史料專題討論」課的我來說,這些手寫稿和她的畫作,同樣是珍貴的文獻,一個是圖像,一個是文字。
能畫善寫是她手上的兩把刀,對藝術家而言,多了一支能書寫文字的筆,顯然使她的世界更海天寥廓。她一面用畫筆記錄眼眸所見,一面用文字記錄內心世界,使其藝術生命更加豐富多采。
自1974年第一次出國以來,梁丹丰師父足跡走遍世界各地。從酷熱的沙漠,到冰天雪地的北極,孤蓬萬里,踏過冰封北國,苦熱的撒哈拉沙漠,南美印加古文明、歐亞絲路;走過中國大地、行遊臺灣山顛水湄。旅行豐盈了她的視野,也開拓了她的藝術世界。「每一幅畫都是一個生命的故事。」對她而言,旅途中的風景不只是風景,而是生命的感動。
1990年代以後臺灣風行的自助旅行,梁丹丰師父可以說是早期的開路先鋒。從1974年孤蓬初征算起,到2005年的梵諦岡之行,三十年間,腳踏過的土地,豈止千里萬里;所完成的寫生、草稿、畫作,難以數計。如此豐富的旅途,如此巨量的畫作,實令人嘆為觀止。
大部分時候,她都是一個人旅行,背著畫袋和簡單的行囊,走過一個個國家;山之顛,水之湄,旅行豐富了她的生命;天之涯,地之角,自然造化啟發了她的創作靈感。「旅行就像磨刀,一次次的旅行,就像一次次的磨刀,刀愈磨愈利,我的創作題材永不枯竭。」梁丹丰師父回憶起父親生前對她的教誨,師法自然,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師。繪畫技巧可以傳授,藝術創作必須靠自己。故爾其藝術創作悉來自生命的體悟,尤強調自我探索的重要性,不僅是技術的,更是生命價值的。
因為旅行寫生的緣故,一般人熟悉的梁丹丰師父畫作,殆以鉛筆和水彩為主。但梁師父最初是以水墨出道的。在1970到1990年代之間,她的許多畫作即為水墨。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水墨的講學和現場揮毫,常是臺灣官方遴選她出國宣揚文化的主要因素。而亦因熟習悉水墨技巧,故我們在她早期水彩畫作中,常見水墨技法的運用。事實上,在使用各種繪畫工具時,梁師父並不嚴格遵守原有規範。譬如水墨中講求空靈效果的留白,即常被她運用到作品中。類似的情形,在其水彩畫中亦會出現油畫風格。她認為藝術創作自應突破現有框架。
一般人熟悉的梁丹丰師父畫作,大抵對其鉛筆畫和水彩印象深刻,收錄於《梁丹丰畫展──一路行來的生命容顏》(臺中:臺灣省立美術館,1997)裡的一些油畫,則是其藝術創作的另一面向。
作於1971年的〈夜雨〉(頁27),是一幅油彩自畫像,雨夜裡彳亍獨行的女子,臉上堅毅的表情,恰是她一生的寫照。在這本為展覽而出版的畫集,收錄了各時期的作品,有若她的生命編年史。因為從1974年以後,她的畫集大都具有主題性,如《大峽谷之旅》、《約旦之旅》、《北極之旅》、《走過中國大地》、《阿里山山緣》等。一般情形是:旅行某地歸來即舉行畫展,出版畫集,此類畫集讀者固可按圖索驥,或亦目迷五色,感歎異國風光,大地錦繡,而忽略了畫作背後的她,才是一切的主角。而在這本《一路行來的生命容顏》,卻看到她一步一腳印走過的生命歷程,不僅是她的生命成長,亦是其藝術軌跡的再現。畫於1971年的水彩〈夏荷〉,文字說明寫道:「誰說我不能畫荷?誰說一定要國畫潑墨?當時叛逆的我,畫出這樣的系列作抗議!」是的,偶爾她也會在畫作展現對抗傳統的一面。雖然她總是一件旗袍,彷若傳統女性的溫婉形象。類似的文字,也出現在同樣畫於1971年的〈夜月〉(頁40),對於這幅對開的水彩紙本作品,文字說明是這樣寫的:「水彩可以畫竹、寫月!不應受題材的限制!當年完成這幅發表報章,引起許多不同的評論!」梁丹丰師父顯然寫得過於含蓄,以當時中、西畫壁壘分明的情形來看,用水彩畫荷花、畫月、畫竹,恐怕是要吹縐一池春水的。而在這本新畫集中,刻意再度選入〈夜月〉,顯見此畫在其藝術創作中的重要性。
她在冰雪中奮力完成的畫作,那種在攝氏零下36度作畫的經歴,是生命深層的感動。收錄於《一路行來的生命容顏》中的幾幅北極畫作,均令人感動不已。其中〈北極冬日〉也收入這本新畫集,我認為是非常具代表性的。而在54度的沙漠作畫,亦是難得的生命歷程,從極冷到極熱,生命是一場又一場的冷熱交織。
2003年她應駐教廷大使戴瑞明之邀,首次前往梵諦岡,在這次旅程中完成了十九座「梵義教堂」寫生,三十幅水彩,七幅鉛筆畫,出版《一個東方畫者眼中的梵義教堂──西方基督文明的象徵》。畫集的第一幅畫,是2003年8月12日為教宗保祿二世 (Papa Giovanni Paolo II) 所畫的〈教宗為世界祝禱〉。畫面上坐在椅子上的教宗保祿二世,左手扶著椅靠,右手上揚作揮手狀,臉上帶著莊嚴慈祥的笑容。這幅畫後來送給了教宗,成為教廷的收藏。2005年第二次前往梵諦岡,完成《一個東方畫者眼中的梵義教堂──西方基督文明的象徵 II》;並親贈教宗本篤十六世(Papa Benedictus XVI)手繪像。一位來自臺灣的畫家,三年間兩度為教宗繪像,亦是難得的機緣,為她的藝術生命,添增優美的篇章。
2004年應慈濟功德會之邀,費時二年走訪慈濟功德會各項服務事業體,繪製鉛筆和水彩寫生,並手繪證嚴法師與慈濟功德會諸大德畫像,最後結集出版《這雙明眸:慈濟世界之旅》,將慈濟功德會的善行,以圖文並茂的方式呈現於世人面前。更早以前,1978年她應約旦政府之邀,前往約旦旅行寫生,用畫筆呈現伊斯蘭文明。
山水情懷,草木林樹,是畫家較常表現的主題,在梁丹丰師父筆下,基督、佛教和伊斯蘭世界,都是人間的大愛。宗教的慈悲喜捨,大愛廣被,屢屢在其畫筆下生姿。
人生是寫自己的故事,有人是一首詩,有人是一篇散文,有人是一本小說,梁丹丰師父的生命樂章則有如大河小說三部曲,壯廓,悠長而緜延。
梁師父曾任教臺灣藝專、文化大學美術系,擔任銘傳大學商業設計系專任副教授逾四十載,作育英才無數。
她的旅行畫作,用畫筆述說海角天涯的山水、草木、風景、人物;而她的油畫則有如自傳,細述生命歷程種種。從吾鄉到他鄉,從天涯到自我,生命是如此縱橫交錯。一如她的水彩畫,廣納各種繪畫技巧,水墨的、油畫的、粉彩的、鉛筆的,冶眾法於一爐。有時求其和諧,有時勇於突破,開拓出屬於自己的道路。
有經驗的畫者都知道,水彩畫的困難度遠較其他媒材高。蓋因油彩的覆蓋性強,顏料以油調合即可上手,形式上可一筆揮灑,亦可仔細重疊、修改,有足夠的時間、空間去衡忖審思。而水彩的成分僅有水和彩,加上少許甘油,以水溶性阿拉伯輕膠混和,製成固體或液體分裝容器內,使用時只需以清水稀釋調合便可落筆。故畫具需求可繁可簡,攜帶外出時甚至可以輕便得一紙一筆,水器與調色盤即可上路。
但水彩的水有其不安定性,空氣中看不見的溫度,溼度,常為初階畫者的第一對手!它們隨時空慢慢改變,影響水彩基本技法的平面勻塗。遇忽冷遽熱時,則如臨大敵。在風雨中學習縫合法等留白技巧,自是戰戰兢兢,全力以赴,稍不留心則水與色銜接橫流,固然可能別具嶄新面貌,你追我趕,趣味變化無窮,甚而發展成未來可用的新技法。惟當下愈慌張著急,即可能大鬧水災,不可收拾。那種兵敗城下的沮喪,極易令人沮喪、惆悵,從此退却!
有人形容「畫水彩就像救火」,實乃一針見血。用水困難,調色尤為不易,在水彩畫的天地裡,梁丹丰師父是個色彩魔術師,嘗試只以三原色相互碰撞的滋味,苦樂相參,妙趣橫生。紅黃藍三色何其單調,選兩種成分加減會找到不同彩度、明度的鮮艷顏色。隨後運用三色添加,創造出繽紛的新天地。於是棕、褐、紫、灰紛紛現身,這些魔術般的變化,相互搭配,彼此襯托,呈現出瑰麗的世界。她如此描述水彩調色的經驗,「記下它們的成長、出生、列之成隊,任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只要指揮若定,坐擁三軍,那種富可敵國的驚喜滋味,無與倫比」。
有了這些珍貴的體驗,於是她試驗各種不同的紙,運用紙面粗細、凹凸的變化,使彩色沈澱、浮升的效果美妙至極。因而選購各種畫紙,試驗成效,不僅自享,亦可分享他人。異日覽畫反思,當下所有一切,默默化為永恆的語言;聽它們靜靜訴說、覆述,彷若回到措手不及的當年,會心一笑。
繪畫無疑是她生命的良師益友,是知音,是知己,更是照見自己的明鏡。對她而言,水彩的運用,一如國畫的水墨,具備敏銳、機伶的能量,有足夠豐美的能力活力,和生命之力,緊緊抓住稍縱即逝的心靈反應。靜觀、反思、擷取生命的智慧,匯作實用的指標。過了一峯又一峯,努力以赴不回首。
第一次發現美就在身邊,永不離棄,梁丹丰師父曾感到強烈的震撼。深受感動之餘,三十八歲的梁丹丰師父在遍走全臺放懷揮灑後,決定賈勇走向大世界,去求經向道,去追尋各種形式不同的大美。〈新荷〉、〈夜月〉就是那段時間的大膽揮灑。初度孤征,她決定退回早年速寫八開畫冊,沿途補充,身穿一件旗袍,手不停揮的鉛筆寫生。三個月後,身形削瘦但畫筴飽脹,回到家中產出三百餘幅作品。次年她開始攜帶簡單的水彩和八開水彩紙本,這些紙本尺寸相較出國前的豪邁揮灑,自是大巫見小巫。其後一年,累積豐富的寫生長征經驗後,乃愈畫愈大,愈行愈遠。在寒冬的北挪威,畫出攝氏零下36度,遇水成冰的〈挪威冬日〉;歸途取道土耳其、約旦,又在54度的中東大漠,以僅有的半杯水完成三十幅沙漠奇觀。
這樣積存逾千的心靈記錄,使她對水彩的掌握,信心異常飽滿,也使那段時期的水墨畫作擲地有聲,訓練有素,放膽施為。因而在一段段世界之旅所畫紙幅愈來愈大,完成就地寫生的115公分高,長10公尺的長卷亦已多幅。
1990後,屢仆屢起的她已是耳順之年,翻讀著自己五十多本畫集文集,千帆過盡,天涯海角行遍,唯讓心隨念轉,執筆直追,輕易展開全開水彩紙一一填滿,積存在心的過眼風雲,依舊紛至沓來。有人說她創作的靈感不假外求了,她仍由衷感謝當年追求大愛的初心,不離不棄。其中之最則是當年父親教給她那珍貴的「笨笨的用功」。
梁丹丰師父的水彩畫有兩大特色:其一為顏色的使用,其二是具有個人風格的落款方式。其變化萬端的色彩,均由紅黃藍三原色調成。白色部分主要以水墨留白的方式處理,這種留白的方式也見諸其油畫作品。就技法而言,善用三原色和水墨留白,是她水彩畫的特色。而在落款部分,有幾個小地方值得留意。她的早期水彩畫落款為直書,行書體,此字體自她三十幾歲至七十歲後,幾乎沒有太大的改變。1970年代中期以後,落款有兩種形式,一種是中文直書,英文橫書 (亦有少數英文直書者);1980年代以後大部分為中、英文雙落款,且為橫書,英文字均為大寫。愈到晚期,落款愈自由,包括在落款中說明作畫地點、個人感懷或注解,有點類似中國水墨畫的落款方式,甚而形成長落款。英文落款和中文相呼應,有時會書寫作畫的心境、地點或注解,此種落款方式在水彩畫中是較少見的,在油畫中亦然。1970年代中期以後,大部分畫作的日期以英文書寫,中文則寫地點或注明場景,有時會加上個人感懷文字。英文部分則注明地點、主題和日期。一般西畫的落款方式,大部分均僅署上作者名字和日期,鮮少有另加說明者。以中英文雙落款的形式,並書寫作畫心境或感懷文字,乃係梁師父將水墨畫的落款方式,移植到水彩畫中。而中、英文雙落款的方式,不論西畫或水墨,均為一般畫家較少採用者。
行腳天涯逾三十載,旅行豐富了梁丹丰師父的生命,用畫筆譜寫生命的樂章。梁師父不僅有畫家之眼,亦有文學之筆,在彩繪影像的同時,也用筆寫下旅途中的見聞和感懷,使其旅行常以圖文並茂的方式,引領讀者走進她的世界。
從2008年開始,我的兩個研究生協助梁丹丰師父整理其文獻資料,積累了一甲子以上的畫作、文稿、剪報,數十冊各式資料排列在書架上。
水墨畫舊稱國畫,不知何時流年暗中偷換,水墨畫之名取代了國畫,這種轉變是紆緩的,在自覺與不自覺間。部分美術科系,早年稱國畫組,近年改稱水墨組,但亦有部分學校維持國畫系的名稱。
顧名思義,水墨畫乃用水和墨為媒材進行的繪畫,其工具則是毛筆。故爾用筆、用墨、用水,是關鍵的三把鑰匙。在用筆方面,由於梁丹丰師父本身書法極佳,行草造詣深湛,故用筆極是高明。加上西畫的深厚根基,乃能融中西用筆之法於一爐。在用墨方面,水墨畫講求墨分五色,在這部分作者可謂運用自如,從焦墨到淡墨,層次分明,墨色的過渡歷歷可見。至於水,梁師父尤為高手中的高手。水的乾溼濃淡影響水墨線條甚巨,因她本身以水彩畫名世,其水墨畫之用水,既從傳統入,又借鑑西方技法,在用水上乃能神明變化,自成一家。
傳統中國藝術講求師法自然,故爾歷代藝術家無不主張要向大自然學習,在寫生中獲得源源不絕的繪畫素材。
梁丹丰師父的水墨技法本乎傳統,而在熟練基本技法後,終能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她在1980年出版的英文專書 A Study of Stroke in Chinese Brush Work (臺北:快樂畫室,1980),探討從書法到水墨畫的筆觸、線條、結構、光影,將傳統中國水墨畫講究用筆、用墨和用水的要訣,解說深入,條理分析。本書從書法的線條談起,進而論及水墨畫各種筆觸線條的運用,深入淺出,是多年的心血結晶。且非僅止於理論之探討,在實踐上尤身體力行。
梁丹丰師父1986年出版的《中國國畫講義》(臺北:中華函授學校,1986),計分十章:(一)綜論,(二)竹的畫法,(三)梅花的畫法,(四)菊的畫法,(五)松石的畫法,(六)花卉的研究,(七)蔬果的表現,(八)蟲魚鳥獸的描寫,(九)山水畫法的探討,(十)人物畫的嘗試。
以《中國國畫講義》和2012年出版的《梁丹丰水墨畫選集》對照,將會發現兩者間的編次目錄若合符節。《梁丹丰水墨畫選集》作品概分為六輯,一、人物,二、山水,三、四君子(含楓、松),四、花卉,五、禽鳥魚獸,六、蔬果。
《梁丹丰水墨畫選集》所收入的六輯作品,因主題之差異,故繪畫手法亦有別。並不刻意選擇哪類題材或繪畫形式,寫意或工筆,臨摹或寫生,寫實猶寫意,故能不拘常格而成其大。
第一輯〈人物〉:古裝人物靠想像,現代人物據寫生。〈達摩〉、〈長壽仙翁〉、〈佛即心〉、〈滄浪之水〉、〈武夫〉、〈詩酒相逢〉、〈仕女圖〉、〈沈思〉、〈俊秀〉、〈微醺〉、〈舟中聽雨〉等古裝人物以想像完成。而在現代人物畫中,〈撫琴〉畫其尊翁梁鼎銘彈奏古琴的造像;〈兒女們〉、〈母與子〉、〈吾女吾女〉則以家人子女為題材,與其水彩、油畫相互呼應。這些人物作品,因作者的寫生功力,畫中人物皆栩栩如生。
第二輯〈山水〉:多數為寫生,雖部分題材為傳統水墨所固有,但作者均賦予新義,以創稿方式呈現傳統題材。部分畫作則來自寫生,〈雪夜〉、〈烈日〉和〈布洛灣農居〉,即非傳統水墨所會出現的題材,乃作者寫生所得。
第三輯〈四君子(含楓、松)〉:梅竹為傳統水墨之創新,蘭菊多寫生;松有傳統畫法,亦有寫生創稿,楓則多為寫生所得。
第四輯〈花卉〉、第五輯〈蔬果〉、第六輯〈禽鳥魚獸〉:以寫生為主,完全呈現作者的寫生、寫實功力。這些作品與其水彩畫作相較,呈現有趣的對比。蓋因作者以堅實的寫生為本,卻以傳統的水墨媒材呈現,最能體現作者多面向繪畫類型的整合。
梁丹丰師父的寫生能力,是其水墨畫最能傲視藝壇者。長年旅行寫生的經驗,使其水墨畫在傳統題材之外,注入現代因子,無論山水、人物、花卉、蔬果、禽鳥魚獸,都表現了這樣的特質。雖然熟習西方繪畫技巧,諸如素描、水彩和油畫,但這些只是她創作水墨時的養分,兩者之間絕不互相滲入,而是各守本分。
梁丹丰師父以寫生為本的水墨作品,有類清代詩人黃遵憲「以新事物入舊格律」者。在《中國國畫講義》一書中,梁師父強調臨摹與寫生的不可偏廢,在這方面她是自己理論的最佳實踐者。從1974年起,梁師父開啟其環球初旅,歷時近四十年,故爾其畫作具體呈現出行腳天涯的藝術風格,這些旅行寫生所得亦出現於其水墨畫中。
可能因為梁丹丰師父的旅行寫生太有名,使人容易遺忘她在水墨畫的長期耕耘。事實上,梁師父長期在大學院校講授水墨畫課程,並且常膺外交部和僑委會之請,赴世界各地教授水墨。不僅出過水墨畫集,並且著有水墨畫理論與技巧的中英文專書,可謂是一位兼具理論與實務的水墨畫家。
梁丹丰師父的水墨畫落款極具個人特色,大部分時候選擇短落款,僅寫上繪畫日期和署名,再蓋方銜名章或加上閒章。偶亦有以詩為題跋者,以及少數的長落款形式。其落款方式不拘常格,錯落有致,端視畫作的構圖而定。落款字體一般以行書為主,間或取草書或行楷;偶或出現草書款,但純草書款比例亦不高。因其書法下過幼功,故爾楷行草均甚規範。其行草屬於二王系字體,秀麗中略帶險峻。我仔細閱讀過梁丹丰師父落款的字體,她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形成自己的書法風格,老而彌堅。
走過山顛水湄,行過海角天涯,梁丹丰師父用畫筆譜寫生命的樂章,如此壯廓,如此斑斕。而歲月悠遠,彩筆人生,是樂章裡流動的音符。
從2012年起,國家圖書館與梁丹丰師父洽談畫作、手稿、資料和新聞剪報收藏事宜。2014年3月14日國家圖書館舉辦梁丹丰教授畫作手稿捐贈儀式暨演講,梁丹丰師父家中畫作幾乎悉數交國家圖書館收藏,包括手稿和數十冊新聞剪報資料。2021年9月8日國家圖書館表示,梁丹丰教授生前將其1萬3,970件親筆畫作及手稿約5,700筆,全數捐贈館方永久典藏,為國家圖書目前文藝界最大數量的捐贈,其價值難以估計,國家圖書館擬每年規畫主題展。手稿和新聞剪報是研究梁丹丰藝術創作和散文寫作的重要資料,手稿和新聞剪報是研究梁丹丰藝術創作和散文寫作的重要資料,曾協助整理梁師父資料的學生謝季剛 (任職國家圖書館計畫助理人員) 來訊表示,國圖「當代名人手稿典藏系統」目前數位上線約12,000筆畫作、手稿可供線上瀏覽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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